“我以前也这么觉得,父亲对我极其严厉,从小到大,我但凡有一件事情做不好便会招致打骂,那时候我特别羡慕司鹤清,不明白他为何会得到父亲那么多的宽厚和宠爱,不论他犯了什么事,再不愿意读书习武,父亲都不会怪责他。”司鹤霄握住缰绳的手不觉紧了紧,“可后来我才明白,父亲是对我寄予了厚望,而他已决意将司鹤清养成一个对我没有任何威胁力的纨绔子弟。司鹤清再大一些,每日便只知去斗蟋蟀,与友人嬉戏,父亲依旧不加斥责,但他的眼里也越来越没有司鹤清这个儿子。”
“鹤霄,这不怪你。”孟云禾主动握住司鹤霄的手,“国公爷这样做虽说对司鹤清不那么的公平,但他的精力有限,或许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最大限度地保障你的安全。若司鹤清和你一样优秀,段姨娘又执掌管家大权,就算你有柳家做后盾,依旧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的成长或许会慢慢被他们淹没。国公爷他有所取舍,其实也是在保护你,而你当时也还是个孩子,你需要被保护。”
“或许吧,段姨娘有司鹤清是个意外。”司鹤霄失语地笑笑,“虽然这样说我也觉得荒唐的可笑,但父亲确实是在醉酒之后,与段姨娘春宵一度...本来我也是不知这件事的,后来我随父亲行军,有一日我们伶仃大醉,父亲却握着我的手大哭,那是我头一回见父亲哭泣的样子,他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娘,他不该有司鹤清这个儿子,这是无形之中为我树立了一个劲敌。”
孟云禾没吭声,她突然想到了司语舟。
如今瞧起来司鹤霄身边并没有其他女人,那司鹤霄有司语舟,难道也是因为这样的一种意外么?
“我这一生,有时虽不按常理行事,生性也较为张狂无度,有时目无法纪,”司鹤霄说,“但也可称得上是问心无愧,唯独一想到司鹤清,我便总有那么一丝摆脱不去的愧疚。你也知晓,当今陛下是我的好兄弟,他从小是在国公府长大的,父亲只称陛下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也从不叫司鹤清接触陛下,司鹤清那时还是一个小小孩童,父亲却也是防着他的,如今想来,当时我眼中的所谓慈父,也可真称得上残忍。”
“这只能说明,你是个君子。”孟云禾说,“这事儿就算有错,也是国公爷的疏忽,和段姨娘的宠溺,跟你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心怀坦荡,才会心怀愧疚。”
“是吗?”司鹤霄轻轻一笑,只觉得心情开朗了一些,“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舒畅多了,云禾,你今日,同司鹤清说了些什么?”
孟云禾如实转述给了司鹤霄,司鹤霄听罢久久未出声,过了一会才轻轻道:“谢谢你云禾,我见着司鹤清总归还是别扭的,这些话更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的,谢谢你帮我告诉他这些。”
“你若想告诉他,还是自个儿去说。”孟云禾故意说,“你与他是兄弟,又不是我与他是兄弟。”
“但这小子还真有一件事儿对不住我。”
“什么事?”
司鹤霄突然将头靠在了孟云禾肩膀上,而后轻轻咬了孟云禾的耳垂一下。
“你做什么!”孟云禾吓了一跳。
“当初,可是这小子与你拜堂成亲的。”
孟云禾听见司鹤霄咬牙切齿的声音。
“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
“你还好意思提,可当真是恶人先告状!”孟云禾感到好笑,“当初你成亲都没有回来,害我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如今你倒是委屈上了。”
“当初我对婚姻无知无感,若知晓娶的是你...”司鹤霄顿了一下,“我便是被老头打断腿,爬着也是要爬回来的。”
“我不听,总归又不能重新拜堂一回了。”孟云禾佯装生气,“你不提倒也罢了,你一提我满肚子的气,旁的都好说,这件事我决计不会原谅的。”
“那你说怎么办嘛。”
司鹤霄轻轻靠在孟云禾肩上,语气带着点儿撒娇和委屈。
“你说怎么都好,我日后事事都听你的,直到你原谅我为止,这般可好?”
“我考虑考虑吧。”孟云禾故意拿乔作态,轻轻敲了一下司鹤霄的脑袋,“看你表现再说。”
“行,那等你原谅我了,我们再重新拜堂一回,就我们两个人,这道仪式我总归是要亲自跟你走一遍。”司鹤霄还是不放弃,“不然我这辈子都会感到遗憾的。”
“你还是这么重视仪式感的人呢。”孟云禾感到好笑,“我的气性可是很大的,若是我完全原谅你的时候,你我都是头发斑白的老头老太太了,难不成要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拜堂成亲啊?”
“那又如何,”司鹤霄蛮不在意,“只要是你,其他的都没甚要紧,无关紧要。”
这司鹤霄只是平日里瞧着成熟,没想到也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孟云禾觉得好笑,虽说现在司鹤霄是长了她那么三四岁,但她两世的年龄加起来,这司鹤霄在她眼里可就是个实打实的小年轻了。
孟云禾没接司鹤霄的话茬,反而虚心向他讨教起了骑马的诸般学问,司鹤霄倒也对她倾囊以授。孟云禾不得不承认,司鹤霄确实有个聪明脑子,经他这么一指点,她之前许多不明白的地方都明白了,胆子也渐渐大了。
司鹤霄叫孟云禾自个儿骑了两圈,孟云禾渐渐掌握要领,策马恣意纵横在国公府,秋日的凉风吹起她的秀发,叫她心里感到好不畅快。
这么骑了一会,转眼也到了午膳时分,孟云禾气喘吁吁地翻身下马,却见司语舟正站在一旁,一脸幽怨地瞧着他们两个。
“舟哥儿?”孟云禾不明所以,“你怎么了?”
“没怎么。”司鹤霄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按了一下司语舟的头,“左右我今日也无事,便带你们娘俩出去吃吧。”
“行啊。”孟云禾自然是赞同的,“去哪啊,还去风客来吗?”
“罢了,那里到底是鱼龙混杂的,我们今日带着舟哥儿,还是莫要去那里了,我们去望月楼。”
“望月楼?”孟云禾有些惊讶,观察了一下司鹤霄的脸色,才讪讪开口说,“那儿价格可不便宜。”
“你没去吃过?”司鹤霄看看孟云禾,随即笑起来,“云禾,我是很有钱的,你没必要为我省钱,就过得如此拮据。”
“这怎么能叫拮据呢?只是那里一道菜实在是太贵了。”孟云禾狐疑地看着司鹤霄,“那里不会也有你参股吧?”
与孟云禾相处了这些日子,司鹤霄已经明白“参股”是什么意思了,虽然他不知道孟云禾从何处学来了这些奇怪言语,但既然她爱说,那他就听着便是。
“是有那么一点。”司鹤霄不好意思地笑笑,“年少时我也是个纨绔,喜欢到处投出些银子,就等着吃收成。”
“那里一道菜...”孟云禾戳了戳司鹤霄,“我本以为你是个狭义慷慨之人,这才创建了风客来,没想到望江楼也有你的投资,你可真是个奸商啊。”
“云禾这你就不懂了,有些人他们喜好奢靡,搜刮民脂,喜欢一掷千金,这些人的银子,不赚白不赚。”司鹤霄倒是振振有词,“搜刮了他们的银子,才能更好地去帮助其他人啊。”
“真是什么话都叫你说了!”孟云禾笑骂,“不过鹤霄,我怎么觉得你产业如此众多,那陆管家也是整日叫你支使的脚不沾地,虽说是钟鸣鼎食之家不假,但我始终觉得你们司家也过于富庶了些...”
孟云禾朝司鹤霄招招手,司鹤霄立马听话地凑了近来,孟云禾还左右张望了一周,这才压低声音说:“虽说我知晓你与龙椅上的那位爷关系好,但你们毕竟是武将世家,最易受猜忌,你这般真的行么?”
孟云禾似乎瞧见司鹤霄看了司语舟一眼,而后司鹤霄露出笑容:“难为云禾如此为我司家考虑,真乃不可多得的贤良之妻,其实这些产业并不是我自己的,我有一位朋友,身份不便,才叫我帮着他打理。”
又是我有一位朋友系列。
孟云禾了然于心,兄弟似的拍了拍司鹤霄的肩膀,一副很懂的模样:“我明白,你这心里头不想说,谁没有秘密呢,也不必事事都对我坦诚。”
“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就算你我夫妻一体,却也得有自己的主意和事务啊。”孟云禾朝司鹤霄点点头,“你放心,我不是那等子心胸狭隘之人。”
“有时候你过于坦荡了,我倒希望你如其他女子一般拈酸吃醋。”司鹤霄神色复杂地看了孟云禾一眼,“那云禾,你有没有秘密瞒着我呢?”
那自然是有的。
比如...她根本不是孟云禾。
但孟云禾再傻也知晓这些不能说出来,只朝司鹤霄笑笑说:“那自然是有的,我方才说了嘛,咱们都是有只能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事儿的。”
好在司鹤霄也没有继续追问,他轻拍了一下身上的灰尘:“时候也不早了,云禾你换身衣裳,咱们一同出门吧。”
孟云禾点了点头,回去换了身出门穿的大衣裳,这衣裳料子都是司鹤霄近日托人送来的,都是些京城之中最时兴的料子,孟云禾选了几匹做了几身衣裳。近日孟云禾选了月白底子樱花纹样宝蓝滚边缎面对襟褙子和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一身衣裳颜色虽较为素雅,但纹样精致,能看出其身份不凡。
孟云禾上马车的时候,司鹤霄更是盯着她一眨不眨,倒叫孟云禾都不好意思了。
司语舟也穿了一身新衣,是孟云禾前几日吩咐裁缝为他做的,月白色底子的圆领袍上绣着兰叶,清新中更见雅致,衬得司语舟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连司鹤霄也穿了一身素色直裰,比起往日瞧起来更有书生的气质,这也淡化了他往日脸上的冷峻之意,衬得他玉质金相,如圭如璋。
“云禾,咱们一家可当真是有默契,穿的衣裳都这样相衬。”
孟云禾瞧见司鹤霄丰神如玉的模样,再加之男子一笑起来更是俊美无铸,饶是她已经看了许久,还是会拜倒在他的风仪之下,孟云禾有些艰难地别开眼睛,靠在马车一旁,装作闭目养神的样子。
“我有些乏了,一会到了地方再叫我。”
司语舟小声说了句“懒惰”,但父子俩都没再出声,似乎生怕吵醒了孟云禾一般,孟云禾也真是乏了,在马车的颠簸之下真的睡着了,过了好久听得有人唤她,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这睡了许久,半边身子都有些麻了,她活动了一下身子,却发现自己正倚靠在司鹤霄肩膀上。
“你...啥时候过来的?”
“我瞧着你头一磕一磕的,模样甚是好笑,生怕你再伤了自个儿。”司鹤霄温文尔雅地笑,“你我夫妻,如此是应该的,倒也不必如此生分。”
“嗯...”孟云禾也不跟司鹤霄客气,攀着他的手臂慢慢直起身子,“到了?”
“嗯。”
司鹤霄领着孟云禾和司语舟下车,随后三人一起向酒楼里头走去。望月楼雕梁画栋,朱楼碧瓦,每一处的布置都格外精致,里面的客人也都是锦衣华服,随身带着好几个侍从。司鹤霄带他们去了楼上的雅间,雅间能纵观楼中的精致,而且布置更为风雅,叫人心旷神怡。
孟云禾不熟悉这儿,便叫司鹤霄点菜,这时只听得悠悠琴声自楼下响起,那琴声如清淙泉水,又如云上轻烟,既真真切切又叫人觉得难以捉住,琴声虽雅致平缓,却叫人听了有没由来的伤痛之感。孟云禾不由得掀开帘子,只见一男子身穿青色道袍,披散着长发,席地而坐,正在望月楼中央抚琴。
那男子低着头,叫人瞧不清楚相貌,但这样远远瞧着就叫人觉得他如琼枝玉树,风仪翩翩,孟云禾听着那琴音,不觉痴了。
“云禾,你看什么呢?”
“她在看美男子。”司语舟不满的声音传过来,“我说母亲,往日里你这般也就算了,今日父亲还在呢,你瞧你这一脸痴相,可是真丢我们司家的脸啊。”
孟云禾回过神来,难得的没有与司语舟斗嘴,她望向司鹤霄:“鹤霄,那是谁,怎的我听了那琴音,心里却觉得有些难受呢?”
“他叫苏无期,原名苏卓华。”司鹤霄的面容也没由来的有些凝重,“苏家原也是百年世家,根深积厚,但先帝时期却因为参与谋反之事受到牵连,先帝有意羞辱,便将苏家男女都贬作为奴,自那时起苏卓华便进了教坊司成了伶人,他那时候还小,却在京城素有才名,本是风华绝代的名门公子,却沦为供人取乐的玩意儿,任谁也难以接受吧。”
“难怪他琴音流着悲意。”孟云禾听得入神,“确实,从云端落入泥淖,这叫人难以接受。”
“这还不是原因。”司鹤霄又接着说,“后来有人为他赎了身,听说是一位女子,后来他便在这望月楼里卖艺,只是他在教坊司时就名声显著,因而这琴音也是千金难求,他每日只抚一曲,今日你也是幸运,正巧叫你听见了。”
“能从教坊司为他赎身,那女子的身份定是不简单。”孟云禾却燃起了好奇心,“后来呢,他们没有在一起吗?”
司鹤霄挑挑眉:“哦?他们应该在一起吗?一个是名门贵女,一个是教坊司伶人,云禾,你觉得他们般配吗?”
“你怎么这么迂腐。”孟云禾对司鹤霄表示嫌弃,“又不是人人都在意身份地位,这女子定然是不在意。”
“为何?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晓的。”司鹤霄故意问。
孟云禾放下帘子,坐到司鹤霄身边,想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司鹤霄,你们这个时代对女子百般束缚,就算她有身份有地位,那为这苏公子赎身也定然费了一番功夫,她能情深至此,且不顾世俗中人的眼光,想必定是对这公子情根深种。”孟云禾有理有据,“而且苏公子这般相貌人品,只要他想,定然是不愁去处,但他却仍然选择在这酒楼卖艺,自力更生,说明就算他们没能在一起,他也根本不想辜负那女子。”
司鹤霄笑了,突然将身子倚靠在孟云禾身上:“云禾猜的没错,那女子不介意,然造化弄人,他们最终也是没能在一起,从那之后,苏卓华便将名字改为了苏无期。”
“君望佳人无归期。”孟云禾也感伤了起来,“瞧着那苏公子风度翩翩,未曾想还是个痴情种子,如此遗憾,倒也不失为一段传奇。”
“云禾,那苏无期如今都三十多岁了。”司鹤霄握住孟云禾的手,占有欲强烈,“哪比得上我风华正茂,你不许夸他。”
“哼,那你为何对他俩的事情知晓的那么清楚?”孟云禾也不服,“难不成你认识那女子,不会也是你的白月光吧?”
“何为白月光?”司鹤霄皱眉。
“就是你最初遇到,怎么也忘不掉的人,虽然未在一起,”孟云禾解释说,“但往后不论你再遇见多少人,见过多少惊才绝艳,她始终就在你心里,一直有一个重要的位置。”
“我心里头没有这样的人。”司鹤霄摇摇头,“你与我相知相守,相伴一生,自然不能说是叫这白月光。”
“我才不信。”孟云禾心里高兴,嘴上却不说,“你定是有这样的人。”
她说着下意识地看了司语舟一眼,司鹤霄顿时明白了孟云禾心中所想,司语舟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娘,始终是孟云禾心头的疑惑,他不知怎么解释,便也随着孟云禾朝司语舟看过去,没想到司语舟正背对着他们,双手捂住耳朵。
“舟哥儿你干嘛呢?”
司语舟回过头来,慢吞吞地将手从耳朵上放下来,深深叹了口气。
“你们两个,注意一下场合好不好,我才八岁呢!”司语舟嫌弃地看了司鹤霄一眼,“父亲,你克制一下,不要像咱家屋脊上那只发情的公猫一般!”
司鹤霄脸都绿了:“司语舟,你在说什么胡话,回去家法伺候!”
“难道不是吗。”司语舟一脸天真,丝毫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那只猫老是叫唤,我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说它是在发情求偶,我觉得它的样子与你此时像极了。”
“云禾啊。”司鹤霄低笑,语气半是调戏半是威胁,“你瞧瞧你,都教了咱们舟哥儿些什么。”
孟云禾的脸也红了,没想到司语舟如此直言不讳,但她向来是理不直气也壮:“那又如何,舟哥儿应也知晓这些常识,若是事事叫他心存好奇,不告知他知晓,叫他始终云里雾里的,日后叫他稀里糊涂地犯下错,这才是对他不好。司鹤霄,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其实我很不认同你对舟哥儿的教导方式,你总是将舟哥儿关在家里,什么都不叫他想,不叫他看,可是因他身份敏感,你才如此做的?如今他已经记在我名下了,你日后不必避讳了。”
“云禾...”司鹤霄直起身子,神色之中有些犹疑,“我...”
“我之前就发现了,你对舟哥儿保护的太好了,但我们舟哥儿是勇敢的孩子,也许他不需要你这般事无巨细地保护呢。”孟云禾朝司语舟眨眨眼,“是吧,舟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