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卿噗嗤一声笑了,歪头问:“你见过陛下吗?”
易听雪沉思片刻:“陛下以缎带缚眼,面若好女,浑身煞气……算了我给你画一下试试。”
半响后,郁卿拿着画端详,丝毫看不出林渊的影子。
她哀求道:“让我偷偷见一面陛下吧,否则我寝食难安!”
可易听雪也没有办法,她现在徒有状元头衔,年后吏部才会下发任命书。若非归还龙纹剑,她都难见陛下一面,更遑论郁卿。
郁卿绞尽脑汁思考,视线忽然落在圆桌上的一摞拜帖,时逢岁末,大虞宴如流水。薛郎中了状元后,京中权贵纷纷递来邀约。若宴席主人也邀请了陛下,会特地在函信里标明,以防客人酒醉冲撞圣驾。
但邀是邀了,陛下去不去,就不一定了。
郁卿和易听雪仔细一翻,抛掉裴府汤泉宴不方便去,最有可能的就是平恩侯府在城郊东林设下赏梅宴。天下人皆知陛下与平恩侯私交匪浅,但郁卿怕易听雪尴尬,便说自己不爱梅花。
易听雪敲她脑袋:“正事要紧,万一陛下真是林渊呢?”
“躲着走呗。”郁卿心里也没底,“此事全看陛下怎么想,若真识破了,总不至于被恶心得要杀了我……我跑得远远的不碍他眼就得了!”
然而,二人相携去了平恩侯府,只收获了一堆溢美之词,连陛下的影子都没见到。
接下来一连数日,郁卿与易听雪成了各家宴席中的常客,几乎全京都的权贵们都认得了她们的脸。从前易听雪待字闺中时,最不□□席吵闹,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宴上还是能知晓不少朝中消息。
廿三日,右侯卫崔大将军邀二人观靺鞨传来的冰嬉,众兵士乘木逐鹿冰上。郁卿看得开心,多饮了几杯酒,被府中婢女扶去出恭。
易听雪留在宴上,与各位未来同僚谈论时事。她抬头一看,忽地见到对面的高台上,竖起了一道白玉屏风。
她辞别众官,回身去寻郁卿,却发现郁卿并不宴上。
易听雪等了三炷香,郁卿仍未归。
她心中不知为何慌起来。
第29章 扣住她的下巴提起
这座江边宅邸横跨玉江两岸, 冬日可作冰嬉,春日宴上曲水流觞。乃陛下七年前赐与右侯卫崔大将军。
他曾驻大虞北边战线,与当时的太子殿下一同抗击北凉。七年前旧伤发作无力战事, 故至今长居京都。
冰嬉场热闹,无人注意另一侧的猎帐。
崔大将军亲押一高瘦书生, 推到地上。
那人满身血污,颓败跪趴在地上, 已受过刑。
“启禀陛下, 人抓来了。”
纱帘里,侍婢端上青玉盆。
谢临渊净手后, 取来白丝绸帕擦干, 转身俯视着帘外人,并未出言。
崔大将军狠狠踹他一脚:“贺楼敬,安召十三年的线报是你偷的吧?”
贺楼敬喉咙梗塞,眼神微闪:“草民,只是一介云游画师, 与北凉没有半点瓜葛。”
崔大将军扬手, 信纸纷纷, 兜头洒下。贺楼敬低眉看了眼, 斥道:“与家母通信,有何不可!”
崔大将军拽起他衣襟,一巴掌扇肿他的脸:“放肆!来人, 传信物!”
侍者呈上贺楼敬随身之物,放在天子面前案牍上。
谢临渊瞥了眼,尽是些纸笔画卷,画神佛画仕女,也画大虞风物, 便命侍者拆开剩下的画筒。
贺楼敬仰着赤红脖颈:“是或不是,陛下一阅便知!草民虽有一半是北凉人,但自小在大虞生长,没有半点不臣之心!”
谢临渊平声:“为何来京都。”
贺楼敬低下头:“……云游四方,以求神来之笔。”
“陛下。”侍者躬身奉上画纸。
谢临渊一张张看过去,并无异样,翻开最后一张时,却忽然顿住手。
这是一张观音图,与时下坐莲观音相去甚远,她是站在海中的。
最奇怪的是,这画已经画完装裱好了,画中观音却缺了脸。
谢临渊垂眸淡看观音身姿,良久后翻过画,裱纸背的角落里写了一个小字:“卿”。
他嗓音听不出情绪:“画献给谁?”
贺楼敬:“草民自留。”
“为何不画完?”
“画已画完!”
谢临渊倏然起身,抽起海上观音图,扫到他脸上!
“下流伎俩!”
贺楼敬目中哀痛:“草民不知陛下何意。”
谢临渊攥紧拳,手背青筋抽动,抬眸示意。陈克突然拔刀,插进贺楼敬五指间,锐利刀锋擦了他指节一线血。
“朕只问你一遍,观音照何人所画?”
贺楼敬咬牙苦笑:“草民未曾仿肖!唯一能依照之人……只是萍水相逢,并不相熟。她误会草民唐突,不让草民画她的脸。”
谢临渊背过身,压抑着呼吸:“你在何时何地见过她?”
贺楼敬垂首想了很久:“五年前的冬天,草民在江都东城河畔,看见她浑身湿透,在巷角睡了一夜,想叫醒她。”
天子并未再问,负手静立在原地。
烛火闪烁,将他身形投在纱帘上,阴影翻滚如困兽挣扎。
陈克呼吸一滞,低声道:“陛下…巴以丝罢遗留9陆伞…”
“将她画完。”他忽然道。
贺楼敬怔愣在原地,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心中猜疑的苗头忽然长成明晃晃的巨树。他慌忙低下头,唯恐泄露了神思:“陛下,画已裱好,断不可再动笔。”
帐内响起一声短促的嗤笑。
陈克手腕微沉。
霎时,贺楼敬嘶叫,只见他左手小指连根齐断。他痛得目眦欲裂,抬起头,与帘后天子噙笑的目光对上。
仿佛一只等待狩猎的狼。
“进掖庭作御用丹青,或者今后不再画,你选一个。”
贺楼敬似被抽去脊骨,颓然跪在地上,眼前闪过那张完美无瑕的容颜,怅然道:“请陛下赐笔。”
两炷香后,侍者呈上了画卷。
谢临渊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屈,并未接过画,只是微微侧目,看向画上观音。
观音眉眼低垂,薄唇俏鼻,一颗明晃晃的痣落在中庭。
他瞧着许久,咳了咳,取帕巾缓缓拭去指间血,丢到火盆中去。
火苗瞬间吞噬了一缕暗红,帘外的崔大将军并未发现,以为审完了,便开口相邀:“陛下,可要观冰嬉?”
“去看台。”谢临渊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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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琼林玉树煞是美丽,郁卿从恭房出来后,酒意尚未消,身子热融融,吹着温柔冬风,伴侍婢而走。
抬头望去,冰雕夹道,有百花群兽,栩栩如生。
郁卿看得眸子亮盈盈,相伴的侍婢见如此美人,话都不禁多起来:“京都没有巨冰,这都是靺鞨拉来的,元宵后就化得不成型了。”
郁卿瞠目结舌,为赏半个月的冰雕,竟要从千里之外的靺鞨运冰,属实大手笔。崔氏乃六姓七望末流,可见氏族门阀积金累玉。
“夫人,尽头有一颗巨大冰树,三人难环,可要去瞧瞧?”
郁卿立即答应。
二人来到树下,赏满树冰花。冬阳透过坚冰,散落在眉间,光彩粼粼。正当她沉醉其中,侍婢忽然拉住她衣袖,小声道:“夫人,好像是大将军来了。”
郁卿侧目,只见远处一众人朝冰树走来,为首的长髯壮汉正与身旁人介绍这座冰树。
易听雪不在,她不便孤身打扰主人家,就随侍婢悄声退下。
走入林间幽径,郁卿提着裙子,好奇回首,想瞧那大将军的胡子,到底有多长。
她一眼望去,魂飞天外!
大将军的胡子都不重要了。他身边高挑的郎君,一身金丝绣日月章纹大氅,眼缚白绸缎带,腰上的九环玉带昭示着尊贵的身份。
郁卿耳畔嗡鸣,冬风吹得脸颊发干。
她日夜期盼有天,能偷偷看一眼天子容颜,以求得心安。但当她藏在亭后观望,鞋履被幽道积雪浸湿时,郁卿还是头皮发麻,想立刻转身走掉,就当她从未见过冰树,从没来过玉江畔。
她怎么会妄想天子不是林渊呢?
许多年过去了,林渊——不,谢临渊其实没太多变化,唯举手投足都更加矜贵孤绝,还以缎带缚目,步履缓慢,定是眼疾尚未痊愈,不知腿疾是否好多了。
借着身前长亭短廊的遮蔽,郁卿时不时抬眼瞄他。他的颌边转折冷冽,与他紧抿的薄唇、脖颈的喉结都一样,有种锋芒毕露的气势,那白绸带都遮不住。
郁卿遥遥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恍若隔世。
片刻后,她垂下头,将自己彻底隐到雕花回廊柱后头,手里攥着冰凉的蕙带。
谢临渊一步步靠近了冰树,他说话的模模糊糊,传到耳畔。郁卿心跳催迫,不断安慰自己很快会过去。终归他是林渊。六年前,他们曾在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角落同床共枕,黑暗中发丝缠着发丝,手指勾着手指,他的鼻尖抵在她的脸颊,共享着彼此的气息与心跳,相拥而眠。
如今他高居金銮,不可直视,周身簇拥着豪门贵胄,享万民顶礼崇拜。
而她是万民中不太起眼的那一个,背对着他,躲在僻静的长廊幽径,望枝上凝雪簌簌落下,灰雀啼鸣。
郁卿露出一个笑容。
既然已知晓了结果,今后躲着他走便是了。若非顾着易听雪的前途,她甚至想离开京都,彻底远离他,免得彼此徒生尴尬。
不多时,崔大将军带着一行人前往别处。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侍婢瞧了一眼,拉着她出来。
二人在冰树下的青砖上跺脚拍雪,互相取下发间衣角的碎叶,相视一笑,扭头准备往看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