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栖曜也不推辞,径和江朔换了马匹,马上叉手告辞,便策马转向东方,老马颇通人性,知道主人心意,任由王栖曜驱策,如飞疾驰,不一会儿便成了驿道上的一个小点了。
余人继续南下,尚衡果然熟悉路途,带着众人避开燕军控制的城塞,辗转不过三日,便到了雍丘,雍丘在汴州陈留郡东南,紧邻宋州睢阳郡,雍丘城在汴水之西岸,睢阳在汴水之东,相距不过五十里,如双重锁钥,控扼住了沿大运河南下的道路。
江朔当年从扬州北上河阴时,曾坐在歇艎支江船上走马观花地路过此地,今日再度到此却与记忆中的景象全然不同,大运河沟通南北的河道称为“通济渠”,说是“运河”其实并非全由人力开凿而成,很长一段便借用了汴水稍加修凿便成了漕运的通渠,江朔记得汴水沿岸无论大小城镇皆十分繁华热闹,雍丘尤其叫人印象深刻。
雍丘乃古之杞国的都城,杞国因其国中多杞柳而得名,当年路过雍丘时,但见两岸古柳成行,商铺酒肆掩映其中,虽处北地,其风致却也不亚于扬州金粉之地。
然而此刻沿河古柳或被砍伐用作攻守双方所用的器械,或是惨遭兵燹被焚为了灰烬,至于从雍丘城迤逦到河边商肆酒铺此刻连残垣断壁都称不上,直如被碾为齑粉了一般。
战争之酷烈更胜河北,更见了无数曝露荒野的尸骨,有燕军的也有唐军的,但最多的还是苍头百姓,江朔和独孤湘看了不禁心中悲悯,眼泪在眶中打转。
正在唏嘘之际,尚衡指着前方道:“雍丘城到了!”
这日是一个阴天,江朔和独孤湘险些没看到那城,只见彻地连天的阴云之下,一座灰色的小城似乎退去了所有的色彩,隐入天地间的烟尘之中。
第741章 戏弄叛军
一行人到了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夯土城墙不过丈许高,上面用粗大的原木加高了五尺有余,这些巨木显示出一种完全失去了生气的灰色,还有箭矢插在上面,更有不少烧灼的痕迹。
城下有壕沟,引入汴水作为护城河,其上漂浮着无数残破的木制云梯的碎片,想来城上城下的木料皆取的河边杞柳古树之材,相传这些杞柳都有千年的历史,不想今时却被双方用来生死搏杀。
走到距城百步以内,一校尉模样的人在城头探出头来,喝问道:“止步!来者何人?”
尚衡上前抱拳道:“在下濮阳尚衡。”向后一比道:“这是我漕帮帮主江朔江溯之,拜见张长史。”
城头那人皱眉道:“甚漕帮帮主……没听说过。”忽又警觉道:“你们身后是曳落河?快,快放箭!”
只听竹梆声响,城头探出数十把各色弓弩,眼看就要发射箭矢,忽听一人高喊道:“且住!那个说漕帮江少主在此?”
江朔早已听出那人声音,朗声道:“南八,是我!”
城头那人“啊”了一声,从城头径直跃了下来,江朔亦下马疾趋,继而腾身而起
二人在空中双手搀在一起,又一同稳稳落地,身姿飘逸已极,引得城上城下一片彩声。
跃下城头之人正是南霁云,他想要躬身下拜,却被江朔轻轻托住,南霁云喜道:“少主,两年前,你突然音信全无,有谣言说你在东海遭了船难,南八只道再也见不到你了!”
江朔笑道:“南八哥,我和湘儿护送鉴真大和尚出海东渡日本国,确实遇到了飓风险些送命,万幸得脱后辗转经年才回到中原。”
南霁云道:“没想到少主竟去了东瀛扶桑之地……”
独孤湘在后面笑道:“南八,朔哥了没到东瀛,倒是我伴着鉴真大师东渡成功,朔哥呀,他被大风刮到安南去咯。”
南霁云咋舌道:“听说安南之去大唐万里之遥,其蛮荒僻远更胜西域,少主从彼处回返定然吃了不少苦头。”
江朔道:“这一路的艰险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不过现在可没时间白话,我们此来是拜见张巡张长史的。”
南霁云颇为意外地道:“哦,江少主与张长史有旧?”
江朔道:“我与张长史素昧平生,只是慕其奋起抵抗叛军的大义,听说燕军大军压境,特来相助。”
南霁云喜道:“我们也听说贼兵将至,早已枕戈待旦,今日得江少主相助,贼不足虑也!”他忽然看到江朔身后的何千年一干人等,疑惑道:“少主,此人不是尹子奇麾下的何千年吗?他怎么会跟着你?”
江朔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全赖这位罗罗姑娘之力,如今奚人曳落河武士已不会再忠于安贼了,何将军也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南霁云见罗罗一副南蛮女子的打扮,更觉得诧异,也不知道江朔何处认得这等样人,而这蛮子又怎能降服何千年这样穷凶极恶之人。
但他对江朔无条件的信任,旋即放下疑虑,道:“既有少主作保,南八再无疑虑。”向城头喊道:“速来城门,并报张长史,我江湖盟主江溯之亲至了。”
看来南霁云在雍丘城颇孚人望,城门立刻缓缓开启,一行人得以顺利入城。
江朔入得城内,只见整个雍丘城都要塞化了,沿着中央大街往前走,两侧坊墙上的门均以砖木堵死,墙垣亦加高加厚,对着大街的楼阁上起了木栅,做望楼之用。
看来城内义军是准备就算敌军攻破城墙,也要依托街垒,与叛军血战到底。
正在且行且观之际,忽见数匹马相向驰来,马上一人喊道:“南八,是你常对我说的那位少年英雄到了吗?”
江朔见那人生得又高又瘦,面皮白净,留着三绺墨髯,乃是一文官打扮,心中讶异:原来这位张长史也是文士?
那人也面露讶异之色道:“原来江少主是一位俊逸公子,我还道是尚未弱冠的少年呢……”
南霁云手拍额头道:“都是南八的错,我只记得少主少年成名,却忘了他也会长大,已经是青年人了。”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和长史说的少主之事迹,可真是他十几岁时做下的。”
江朔叉手道:“我也没想到张长史竟然是位翩翩文士,我还道叫叛军闻风丧胆的张长史定是粗豪如程大哥一般呢。”
张巡问南霁云:“程大哥是何人?”
南霁云笑道:“便是北庭都护,目下镇守上党的程千里。”
张巡显然知道程千里其人,手捻胡须哈哈大笑起来。
正谈笑间,就听到背后马蹄声响,有一骑飞至,马上斥候报道:“贼兵已至城北,旌旗无数,不知人马几何。”
江朔变色道:“糟糕,只顾说笑却忘了正事,我们此来就是为了告诉张长史燕军大军来袭之事。”
张巡却神色自若道:“溯之勿忧,我要已探知贼兵大张旗鼓佯攻平原,实则忽然转向雍丘扑来。”
南霁云亦道:“我们早已坚壁清野,只等贼至。”
张巡一揽江朔的手道:“走,看我如何破贼。”
众人转向城北,张巡却对曳落河仍有忌惮,对身边一军校吩咐道:“奚人朋友远来辛苦了,不妨到南营歇马。”
江朔正要向张巡解释,何千年却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笑道:“我等早已人困马乏,多谢张长史体恤。”转头对那军校道:“烦请带路。”
雍丘守军早已检查过曳落河均未携带武器,当下分出一队军士,护送何千年这两百余人往南营去,说是护送其实和押送也没什么两样。
罗罗皱眉道:“打仗没什么好玩的,我也去南营咯。”
江朔点点头,自与湘儿、尚衡,随张巡、南霁云飞马赶到北城。
登城一看,只见叛军沿汴河西岸展开,多是步卒,队列松散,虽然呜呜泱泱人数众多,却显然不是燕军精锐。
这支军队此刻距离雍丘二三里地,却处境十分尴尬,他们显然不想立刻攻城,但雍丘城外目力所及之处,房屋皆毁,林木尽焚,却哪里有建造营寨的材料?
不一会儿他们似是觉得己方人多势众,料定雍丘守军不敢出战,开始卸下辎重,在平地直接搭建帐篷。
张巡道:“溯之,看我逗他们一逗。”
江朔正不得要领,只听张巡下令道:“擂鼓!”
城头有二十面大鼓,立刻有军士领命击鼓,虽不似鼍鼓声震千里,声震三里外的燕军却没什么问题。
燕军立刻停下了手中活计,重新拿起兵器列阵。
然而张巡只令击鼓却再无后续命令,鼓响三通之后便止,其后再无动静。
城下燕军莫名其妙,放下兵器,重又开始卸车,这时张巡再次下令:“擂鼓!”
鼓声再响,燕军一愣,犹豫片刻,再次重新列阵,然而速度比上次慢得多,队列也越发的不整齐了。
张巡又下令道:“放下吊桥,开城门。”
燕军见守军开了城门,立刻紧张起来,列阵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江朔见状也只道张巡要派轻骑出击,手按七星宝剑正要请命同往,却见张巡只是念须微笑,并无后续命令。
燕军列阵多时,却不见守军下一步动作,终于按捺不住,派出一支数百人的骑军向城门冲来。
张巡等骑军驰到一箭之地,才下令:“关城门,升起吊桥。”
那队骑兵冲到城下时吊桥刚刚升起,那领军将领手持一柄短槊,在马上立起身子,喝道:“我乃李怀仙将军帐下偏将杨朝宗,雍丘狗鼠辈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可敢与我……”
张巡却对杨朝宗所言丝毫没有兴趣,不等他说完,一扬手道:“放箭!”
城头梆子声响,城头守军一阵箭雨倾泻下去,立刻射死数十人,杨朝宗在马上一边拨打羽箭一边叫骂,却也毫无办法,只能领军回去了。
杨朝宗才回本阵,这边张巡又下令擂鼓,杨朝宗再度回返,却只换回一阵箭雨,他再度撤走,张巡便又擂鼓,这次杨朝宗却不回来了。
张巡下令:“开门,捡箭!”
独孤湘笑道:“张长史,你可真会过日子,射出去的箭还能捡回来再用。”
张巡亦笑道:“没法子啊,我军得不到补给,可不得精打细算吗?”
燕军见雍丘城中居然派人出门捡箭,忒也得目中无人了。哪里能忍,这次派出三千步军,五百骑军由杨朝宗率领,向雍丘城杀开。
出门捡箭的士兵无须张巡下令,立刻鱼贯撤回城中,升起吊桥,动作之熟练看来是早已演练了多次的。
这次杨朝宗却停在了三百步开外,这个距离弓箭够不着,但若守军再敢开城门,骑兵一个冲锋就冲入城中了。
杨朝宗坐在马上横担短槊,一副“我看你现在怎么办”的表情往向城头。身后三里外的燕军则放心大胆地搭建帐篷,垒砌锅灶,一片忙碌景象。
独孤湘对张巡嘻道:“张长史,你的扰乱之计不好使了……”
张巡一笑,尚不及回答,却忽听喊杀声大起,燕军本阵大乱起来!
第742章 腹背受敌
搅得燕军大乱的是一支人数不过一两百人的弓骑兵,他们人数不多,却队形紧密,往来如风,并不齐射,而是零星射出冷箭,专向着驮马、辎重队伍招呼。
驮马并非军马,一旦遭袭御夫无法控制,受惊的驮马在军中乱窜,其冲撞践踏所造成的伤亡远胜这支骑兵直接冲杀所造成的伤害。
张巡所率雍丘义军总数不过两千,李怀仙只道派出这三千五百步骑便能彻底压制住雍丘守军,自己放心大胆铺排起营寨来,却不知哪里杀出这一支骑兵,将军营搅得一片大乱。
这支骑兵冲杀的线路十分讨巧,转往步兵建到一半营垒的间隙中穿过,近处的燕军步卒来不及布阵便被冲散,远处的士兵想要前来截击,却为己方车马营帐所阻挡,待到绕过障碍,那支偷营的骑兵却去得远了。
燕军骑兵不多,都被派到雍丘城前与张巡对峙了,此刻想要回援差了三里地,鞭长莫及,杨朝宗一时犹豫起来,若立刻回援怕城中唐军突然杀出,若不回援,他在平地上不似江朔等人在城头看得分明,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唐军来袭营,唯恐大本营被端了,自己可以成了瓮中之鳖了。
燕军主帅毕竟身在阵中,很快看出来袭的唐军数量并不多,从刚开始的混乱中恢复过来的燕军中军鼓声响起,令旗挥动,指挥步军退开,远远布阵,如网般张开阵势,只等这支骑兵自投罗网。
然而就在此时,却见先前一直在营中穿梭的唐军忽然一个急转,两百人结成锋矢之阵,径向着燕军中军冲来。
燕军本已拉开架势四处截击唐军,却不料对方抓住己方中军空虚的机会,直捣中宫,燕军慌乱布阵迎敌之际,却见唐军骑兵中当先一人弯弓如满月,射出一支白羽箭,那羽箭足足飞了三百步远,正中燕军大纛旗下一身着明光铠大将的当胸。
城头众人此刻皆屏气凝神看着战场,见射中了敌方大将,都一起喝起彩来,独孤湘抚掌道:“太好了,蛇无头不行,敌军失去了主帅,必然大乱!”
江朔目力极佳,却早已看出这一箭并未射死敌将,冷静地道:“惜乎羽箭飞行了这么长的距离,终究劲力大减,明光铠何其坚厚,白羽箭未能击射穿,弹开了。”
城头众人都没有江朔的目力,只遥遥看见射中了敌将,此刻听他这样说都发出了惋惜之声。
饶是如此那将军被箭矢撞在胸口,仍是晃了两晃,险些栽下马来,然而他惊魂未定,立刻看到了更令其惊恐的一幕,只见唐军这次却没有如此前一般转头避开,而是收起弓箭,抽出腰间长刀,向着已经严阵以待的步军直冲过来。
这支骑队说是唐军,却只是身着黑色缺胯袍,并未披甲,不似装备精良的正规唐军骑兵,但一个个杀气腾腾,燕军中军卫队并未料到他们竟会只冲过来,不禁为之一怔。
就这一怔之机,唐军撕开口子闯入步军阵中,左劈右砍,杀得原本精锐的中军卫队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尤其当先那将,手持一把弯钩似的武器,刀不像刀,剑不像剑,或刺或劈,或勾或挑,无有能挡者。
骑军瞬间突入了两百步,距离中军大纛旗已不足百步了,燕军主帅见了这阵仗,似乎失去了决战的勇气,拨马便走,护卫骑士见状跟着一齐撤退,他们去得倒快,掌旗却是步卒,哪里跟得上骑兵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