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奉璋此前就一直在苦思冥想,此刻犹豫道:“难道燕军会从这个方向打过来?石邑在常山西南,要绕过常山攻打石邑殊为不易,况且石邑虽是仓廪,所存却非军粮,只是战马的草料……”
李光弼道:“我派人查过了常山及各县的粮食储备都不下一年,要坚守自然无虞,但是各城都缺战马的草料,因为此前常山城中并无草料,莫说常山,整个恒州都只有石邑这一个草场。”
张奉璋道:“河北多平原,守城固然不用马匹,要攻城掠地就得靠马了,现在是冬末春初,无处打草谷,莫说我军需要草料,就是燕军只怕也觊觎这处仓廪。”
李光弼点头道:“不错,奉璋你说的很是,史思明固然没有这样的胆魄,但你不要忘了,还有一个蔡希德呢,我听说蔡希德善于用兵,指挥突袭常山的正是此人。”
独孤湘不禁担心道:“这个蔡希德这样厉害,李将军你让张奉璋只带本部五百人,只怕不够啊。”
不料张奉璋却道:“竟都够了,石邑之所以叫石邑,因为它是一个石砌的堡垒,小城虽然不大,但石墙高大坚厚,蔡希德长途奔袭,不可能带攻城的器械,只需五百弓弩手,多备箭矢,料他再多人马也攻不破此城。”
李光弼道:“那便事不宜迟,蔡希德的军队还没有在战场上出现过,你要尽快率军出发,以免失了先手。”
张奉璋一反之前的犹豫,一挺胸脯道:“得令!”转身便去了。
江朔心中暗赞李光弼名将之名果非虚得,他只用一天就掌握了常山治下各地的军情,做出了妥善的布置,更令手下将领心悦诚服。
江朔问道:“李将军,我能做什么?”
李光弼闭目养神,缓缓道:“等,接下来只能等了……”
第739章 转进平原
张奉璋带着本部人马去驻守石邑了,常山城中朔方军开始耐心修筑城墙、拓宽壕沟,有几人却等不及了。
第一个等不了的是王栖曜,斥候探听明白饶阳城外燕军确实没什么动静,想必确如李光弼所说,在积蓄力量准备进攻常山的朔方军,但王栖曜心系平原的颜真卿,平原义军兵力有限,若有别部燕军进攻平原,王栖曜手下的三千弓步是不可或缺的力量,因此他等不得,要尽快回返平原城。
第二个等不了的是江朔和独孤湘,朔方军做这些土石修筑之事,他们全然帮不上忙,观李光弼统兵井井有条,自也不必为他担心,江朔便也想跟着王栖曜南下,一来拜见颜真卿,二来他还想着去雒阳寻机刺杀安禄山,一举结束叛乱,因此也向李光弼告辞。
第三个等不了的是罗罗,她北上中原,原是想要游山玩水,饱览二京的繁华,不想一路走来,中原遭此巨变,阿爷不知为何非得留在陈仓散关,后来空空儿也走了不见回返,她顿觉无聊,也想随着江朔一起南下,总好过在这里空等。
王栖曜要走,李光弼自不会阻拦,江朔要走,李光弼虽然不舍,却也不便强留,但罗罗要走可就让他犯难了,常山城中还羁押着数百曳落河降卒,曳落河之所以会乖乖投降,皆因他们相信这南诏女子能治好他们的“脑虫”之蛊,一旦罗罗走了,难免人心浮动,难保不会再叛。
常山一战,何千年率领的曳落河降卒发挥了奇兵的作用,李光弼自然希望这支力量能为自己所用,这其中罗罗是关键锁钥所在,自然不能轻易放走。
何千年道:“常山大战在即,看守数百曳落河也要耗费不少兵力,不若我们随着江少主和罗罗娘子一起去平原,无非换个地方羁押,不至于拖累朔方军。”
李光弼终究对曳落河不太放心,正自沉吟不决,江朔可怜奚人遭遇,劝道:“奚人原本就与安禄山有仇,被安贼用药物挟持而不得已为其效命,如今蛊毒既然能解,自然不会再为安贼卖命了。”
王栖曜道:“我们有三千人,曳落河不过几百,还都被缴了军械,料也无妨,李将军勿忧。”
曳落河留在常山城确实令李光弼感到不安,当下答应众人所请,只是关照王栖曜务必小心,须将曳落河绑住双手,用长绳拴在一起,以防其作乱,罗罗又能到处走走,自然欢天喜地。
王栖曜又在城中耽了一日,军队休整已毕,便押着曳落河出城向东南,远远绕过藁城,经过赵州、冀州进入德州平原郡,此地虽名“平原郡”,州府却在安德城,颜真卿举事之后,并未占州府,而是据守平原。
江朔到了平原城,便知论兵法韬略,颜真卿比其兄杲卿高明了不止一点,颜杲卿虽然抢占了常山城,但常山城甚大,义军来自藁城,又不熟悉常山城防,以致八天就兵败身死。
平原城虽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但颜真卿早知安禄山要反,在此经营多年,早就将小小平原城高度要塞化了,更储备了大量的粮秣和弓矢,因此虽然燕军也曾围攻此城,却死伤惨重铩羽而归。
众人行至平原城外三里,忽见城门开放,一队快马驰出城外,不消片刻到了江朔面前,骑士们纷纷下马拜倒,江朔早已看清了这些人的面目,正是漕帮两三位把头卢玉铉、萧大有、浑惟明,江湖盟的弟兄南霁云,后面跟随的也都是漕帮各派的舵主、堂主。
江朔连忙下马搀起众人,萧大有喜道:“这么多年没有帮主的消息,不想今日在此重逢。”
江朔道:“因缘际会,我和湘儿出海东海遨游了一圈,好不容易从南诏回到中原。”
萧大有闻言立时瞪大了眼睛,还待要问,卢玉铉拦住他道:“少主两年来的奇遇,可不是三两句就能说清道明的,平原城此刻尚在敌后,还是先请少主入城再说。”
萧大有拍着额头道:“是,是……老萧虑事不周,少主勿怪。”
独孤湘在一旁笑道:“凡事如卢郎一般细致,可就不是萧大哥了。”
众人闻言皆笑,当即簇拥着江朔和独孤湘一起往平原城去,江朔见漕帮四大把头独独缺了执掌两京漕运的谢延昌,隐隐有些不安,忙问谢大哥何在。
卢玉铉对江朔道:“封常清到雒阳招兵时,谢大哥带着本部弟兄投入封大夫麾下,然而武林人士毕竟不是军人,打仗不是单打独斗,雒阳大战,河洛义勇三战三败,根本不是正规军队的对手,可说是一败涂地。”
江朔想到此刻雒阳早已沦陷,听说当时战事十分激烈,雒阳军民死伤惨重,不禁担心起谢延昌等人的安危起来。卢玉铉道:“少主勿忧,雒阳城破之际,谢大哥早就率领本部精锐,潜出雒阳城,并未遇险,此刻他们还在河洛之间,游击骚扰安贼的军队呢。”
江朔听了稍感放心,又问漕帮、江湖的弟兄怎会齐聚于此。
萧大有再次抢着回道:“安贼占了雒阳至汴州的众多州城府县,漕运断绝,我等无所事事,正好投军,帮着大唐平叛可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营生。”
南霁云道:“南八本是河北魏州顿丘人,怎能坐视乱臣贼子占了河北全境?故叛乱一起,便即北上,投于颜令公帐下,为杀敌平叛献微薄之力。”
浑惟明则道:“与少主蜀中一别之后,浑二回到震泽,继续做漕运的勾当,去岁安贼叛乱举国震动,好在有颜令公为中流砥柱,在敌军心腹之地钉入了一枚钉子,浑二得到消息便兼程北上与各位兄弟一起为颜公效力。”
其实是颜真卿起义之后,缺少兵粮,卢玉铉写信请浑惟明运粮北上,这运粮可不是免费的,而是用北地大族和百姓捐出的价值数百万贯的钱帛换回来的。当然至此危难时刻,如浑惟明这般肯收钱办事的,也算是仗义之举了。
由于叛军占领了汴州大半,唯有雍丘还在拼死抵抗,江南漕船到了宋州就不敢再走水路了,在萧大有东帮的帮助下,转走陆路,穿过兖州、济州,自禹城渡过冬季水枯的黄河,将军粮源源不断送到义军手中,颜真卿才能坚持到如今。
入得平原城,直奔衙署,这次是颜真卿迎了出来,他对江朔抱拳道:“江小友,燕军刺客极多,值此国家危难时刻,应方还要留着有用之躯报效国家,不敢轻身犯险,还请小友勿怪。”
江朔一边道不敢,一边看颜真卿的样貌,他的变化不算很大,仍然是方额大脸,鼻直口阔的模样,只是他已年近五十,鬓角已见花白,皮肤黝黑身材更见清瘦,看来这个官做的劳神费力,十分辛苦。
衙署内正一片热闹,忽有人朗声道:“今日好热闹啊!”
只见一英武的大汉进入衙署前庭,颜真卿道:“尚大侠你回来了!”
江朔才知来人是漕帮北帮的舵主尚衡,尚衡先拜过颜真卿,再拜卢玉铉时,卢玉铉却拦住他道:“衡郎先给少主见礼。”
尚衡一愣,上下一打量江朔,连忙拜倒道:“原来这位就是我帮江少主,尚衡有礼了。”
江朔忙出手搀扶,王栖曜又上来拜过尚衡,众人见礼已毕,颜真卿让在大厅内设坐,请群豪入座,江朔见酒食十分朴素,知道现在平原战事紧张,他走遍大唐东西南北,别人招待他美馔佳肴也不以为喜,遇着粗茶淡饭也不以为意,况能与江湖兄弟及河北群豪一起,吃什么都觉甘之如饴。
尚衡先敬王栖曜道:“我听说饶阳之围已解,曜郎第一次独自带兵便旗开得胜,可喜可贺。”
王栖曜忙道:“非是栖曜之功,乃是李光弼将军率军出井陉,占了常山城,史思明救援被打退,后退守九门,蔡希德也向常山方向进军,饶阳之围自解,却不是我的功劳。”
江朔笑道:“曜郎过谦了,当日我们和燕军骑兵战于九门逢壁河滩之上,若非曜郎及时出现,谁胜谁负还难说的很。”
他又将李光弼出井陉,先夺土门关,再取常山的过往粗略讲述一遍,众人听说唐军进入河北,均感振奋,颜真卿道:“我们只听说朝廷派程千里统军,欲自滏口陉出东,攻打邺城、幽陵,届时与平原、清河两郡连成一片,便可切断燕军和雒阳之间的联系。没想到却是李光弼先出井陉了。”
河北一众义军将领皆道若大唐军队早些来,颜杲卿便不至于被害了,都不禁唏嘘了一阵。
颜真卿问尚衡道:“衡郎,你此去北海,见到贺兰进明没有?他怎么说,何时发兵渡河?”
尚衡摇头道:“贺兰进明只推说兵不精粮不足,迟迟不肯出兵,他还说……”说到这里忽然停住。
王栖曜眼眉一立,追问道:“他说什么?”
尚衡道:“他还是说朝廷既然封了颜令公为河北招讨使,征战河北之事自然是颜大人……”
尚衡尚未说完,王栖曜已霍然立起,“啪”的一声将手中酒盏打个粉碎。
第740章 南下雍丘
王栖曜怒道:“叛军为害天下,都什么时候了,老腐儒还管什么权力辖属?”
独孤湘皱眉道:“这贺兰进明是何人,怎的大敌当前,还说话这么阴阳怪气?”
尚衡道:“贺兰进明原是冀州信都郡太守,与颜公平原太守官职相若,安贼起兵时,他不战而逃,非但未受责罚,反被任命为北海太守,他安安稳稳地躲在大河南岸,却对颜公获封河北招讨采访使十分不服气。”
王栖曜啐道:“颜公首倡大顺,挽狂澜于既倒,河北半壁仍归朝廷,全赖颜盟主之力,贺兰老贼有何功劳?有甚不服的?”
颜真卿却道:“进明好古博雅,经籍满腹,不过是用兵谨慎了些,如今进明执掌淄青雄兵,若他能放下一己私怨,为国锄奸,我这招讨采访使的虚名便让与他又有何妨?”
尚衡道:“颜公何必替他说话?贺兰进明一介文官,既无容人之量,亦无统兵之能,如何做得了招讨使?”
颜真卿笑道:“尚义士此言差矣,应方本也是一介书生,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你又如何能断言进明做不得招讨使?”
尚衡被颜真卿这一说到也一时语塞,颜真卿接着说:“我这便修书一封,言明我无意河北招讨采访使一职,前几日探马来报安贼派了李怀仙、杨朝宗、谢元同等率兵四万余人万大军东来,以我平原军民之力只怕难以抵敌,若进明发兵渡河北上方可策万全,若他能为河北苍生出力,我便将此职让与他又有何妨?”
说到此处,颜真卿真的坐下,刷刷点点写起信来,江朔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赞道:“颜公所书愈发的气势雄浑了,下笔圆转藏锋,蚕头燕尾,方端如篆籀,其中端凝气象与当年朔之所见又有了不同的气象。”
颜真卿笑道:“彼时应方循张旭门径,所书以健立骨,追求的是‘雄’中有‘媚’,如今却是持中不欹,不以疏宕取秀逸,究字内精微,求字外磅礴。”
江朔如有所悟道:“颜公所书多用中锋,与武学中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似是一理。”
颜真卿笑道:“溯之,你这话出自《道德经》,让习武之人做了练武的歌诀,可见书画、文武多有相通之处……”
尚衡和王栖曜见二人谈论书法之道,听得一头雾水,禁不住面面相觑,尚衡终于忍不住,叉手道:“颜公真书为天下之雄,不过再好的字,一封书信怕也难以触动贺兰老贼,江少主,你还是劝劝颜公,朝廷正授的官职怎可举手与人。”
颜真卿道:“哎……尚郎此言差矣,一来让贤之事我自当上表奏明今圣,二来范阳叛军势大,我辈只有同心协力才有获胜的可能。”说话间他已书罢信笺,落封时有意不用河北招讨采访使之印,只打了平原太守的钤印。
说话间又有一风尘仆仆的骑士策马直入院中,到了大殿阶下,才翻身下马,对颜真卿拜道:“报颜公,现已探明李怀仙所率四万大军出东都后并未北上,而是南下直取雍丘!”
颜真卿先前说燕军直扑平原时都谈笑风生没有丝毫惧意,此刻却面露焦急之色,道:“啊呀,不好!”
独孤湘不解地道:“燕军打不下潼关,守不住河北,怎么还有闲工夫南下?”
颜真卿道:“安禄山这些年来一直阴养私兵,此番反叛人马不下二十万,仅河北一道的钱粮不足以供应如此庞大的军队,为此他一边在其所占之地大兴苛税,一边纵兵掳掠所占州城府县以补其不足,如此一来大失民心,各地义军四起,长此以往定然后继无力,然而若被他们夺了江南……”
江朔接口道:“江南富庶,若被燕军得了江南的钱粮盐铁,可就对朝廷大大的不利了。”
颜真卿道:“不错,虽然此刻漕运为叛军所阻,朝廷也得不到江南的资货,但若叫叛军得去,此消彼长,可就大大大的不妙了。”
独孤湘道:“如此说来,雍丘是南下的门户咯,这么重要的地方朝廷自也会派重兵把守吧?”
颜真卿苦笑着摇头道:“朝廷自顾不暇,哪还有什么‘重兵’可以去把守雍丘,现下守在雍丘的是长史张巡所率的两千军卒而已。”
江朔叉手道:“颜公,既然雍丘如此重要,朔愿往雍丘助张长史守城,不叫叛军得逞!”
颜真卿道:“我知溯之神功无敌,但叛军四万对两千义军,你再怎么神勇,怕也无济于事。我本欲分兵助你,却又怕史思明、蔡希德再度来犯,这可如何是好……”
江朔笑道:“无需颜公分兵,雍丘以南还有十万大军可供调遣。”
颜真卿一愣,道:“我怎不知朝廷在江南还留有大军?”
江朔道:“非是军户,而是我漕帮和江湖盟的十几万弟兄,我欲学颜公,广发英雄帖,召集江湖弟兄到雍丘,协助张巡守城,非但要击败李怀仙,还要杀奔东都雒阳,杀了安禄山这狗贼!”
颜真卿闻言喜道:“河北举事的义士就多有漕帮弟兄,可惜尚未拧成一股绳,若溯之能登高一呼,江湖人士群起抗贼,平叛指日可待矣!”
江朔得颜真卿赞许,大受鼓舞,也坐下就着颜真卿所用墨笔刷刷点点写下书帖,召集江湖豪杰齐聚雍丘,不过所书不过堪称工整而已,比之颜真卿的笔体可就大大不如了,江朔写就后,取出江湖盟主之宝的铜镜,古镜正面所覆的新镜已破,但背后的古奥图案仍在,江朔以之押印作为凭记。
王栖曜自告奋勇,为其传书,他是漕帮中的小字辈,江朔不需和他多做客套,道:“曜郎机敏,正堪此任。”便将书函交于王栖曜,转身对颜真卿请辞道:“事不宜迟,我也即刻出发前往雍丘。”
尚衡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河南道往来交通,熟知燕军布置,我来为少主带路。”
这时一旁的何千年上前一步道:“某也愿随江少主前往,此去雍丘是打仗,寻常江湖人士可比不得训练有素的曳落河武士。”
此时北地义军对何千年一干人等的戒心早已大大降低了,虽然平时仍将曳落河锁拿羁押,但俨然已将他们看着戴着枷锁的精锐之师了,于是颜真卿欣然应允。
曳落河原本都被缴去了军械战马,此去雍丘有八百里之遥,靠两条腿要走到何时,便给他们重又配发了军马,却不发兵器。
颜真卿把江朔拉到一边,耳语道:“奚人性黠,不可不防,溯之务要小心谨慎才是。”
江朔应了,便由尚衡领路,江朔、独孤湘儿、罗罗、王栖曜及何千年所率两百多曳落河武士一齐出城南下,此刻刚过了凌汛方国,春汛未起,大河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大河虽宽却浅,众人打马徒涉十分轻松,再过一旬大河便会重新变成浊浪滔天的天堑,再要回到河北可就千难万险了。
只是此刻却顾不到这许多,渡河之后,王栖曜转而向东,先到北海替颜真卿传书贺兰进明后,便拟转往东鲁、洪泽、震泽等处,向漕帮及江湖盟各堂口传达江朔的召集令,江朔知道路途遥远,便将干草玉顶黄借与他骑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