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学着方才那个伙计教训独孤湘的口气说话,独孤湘知道江朔是在取笑自己,笑着“呸”了一声。
三人正在低声说笑之际,忽见一彪形大汉闯入店来,那汉子对骨力裴罗叉手施礼,哈哈大笑道:“萨合蛮老先生久等了,俺老程来也。”
江朔、独孤湘和井真成闻言同时愣住了,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江湖盟的叛徒——程昂!
第279章 酒肆密谋
骨力裴罗生的瘦长,盘坐在榻上亦如鹤立鸡群一般,他向着程昂颔首道:“程郎你来啦。”
江朔万没想到程昂和回纥人怎么会搅合到一起,不禁抓紧了身边的布卷,这布卷内藏着他的七星宝剑,井真成忙伸手压住他的腕子,示意先别动手,静观其变。
江朔松开布卷,拍拍井真成的手,表示自己有分寸,恰在此时伙计端了酒菜上来,三人假模假式,推杯换盏吃喝起来。
程昂走到回纥人席前,对着骨力裴罗一揖到地,又向叶护、移地健也行了礼,才在面向骨力裴罗的榻上坐了下来。
三人说话声音压得极低,井真成和独孤湘已经无法听清了,井真成还好听不见也就罢了,湘儿却皱着眉头努力想从食肆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出四人说的什么,五官几乎皱缩在一起,但仍是只能听见只言片语,不能连缀成句。
江朔内力远较二人为高,他运用玉玦心法,神光内敛,玉宇澄明,立刻便将四人的言语听得一清二楚,只听移地健压低声音道:“程将军,怎么约在这种市井喧闹之处碰面,我看二楼有雅间,要不我们移席楼上?僻静些。”
程昂“嘘”了一声道:“在此地可不要叫将军,只唤我老程或程郎便了。”
骨力裴罗笑道:“我看程郎这地方选得极好,所谓大隐于市,在这喧闹之地碰面反而不会引人注目。”
程昂笑道:“是啊,小公子须知隔墙有耳,躲在墙内自以为隐秘,却不知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后面可能就有人在听壁脚。此处开阔且喧杂,远了听不见,想近身却立时就会被发现。”他说这话时颇为自得,却没料到不远处江朔便能听得清清楚楚还不被察觉。
江朔向他们那边张望,见一楼这个角落,左右均是窗户,此刻春风和煦,所有窗户都大开着,两侧街景一览无遗,向内看则远离楼梯和庖厨,内外两边全无藏身之处,果如程昂和骨力裴罗所言,此处看似开敞,实则甚为安全。
江朔和独孤湘正在张望间,忽见骨力裴罗双目如炬向着二人这里盯视过来,二人忙转过头来,独孤湘嚇道:“糟糕,糟糕,被汗王发现了。”
井真成却镇定自若地道:“小女子且放宽心,这回纥老者天生异象,又长大异于常人,凡人都有好奇心,张望他是正常的,若看都不看一眼,反而要引起他怀疑。”
朔湘二人转头看周边别席上的食客,果然都在不时张望回纥人那一席,江朔举盏赞道:“井大哥果然江湖阅历丰富,我们可是太沉不住气了。”
井真成也举盏笑道:“江兄弟谬赞咯,吾在中原行走这么多年,再笨也学会些窍槛咯。”
二人原来互相称谓颇为生分,但这些日子来却越来越亲近,已是大哥、兄弟相称了,两人这番说笑在旁人眼里看来,就是偶尔打牙祭的布行小厮聚酒,独孤湘当即会意,也举盏说笑,更故意瞥了一眼骨力裴罗。
果然骨力裴罗见三人举止没有特异之处,便将眼睛转了过去,他如此扫视了店里一圈,见没什么异样常,才将目光重新收回到程昂身上,道:“程郎见过李使君了么?”
程昂点头道:“见过了,这不是刚从李使君出来,就马不停蹄地来见老先生了。”
江朔听了这一番对话不禁暗自吃惊,程昂怎么还敢去找李使君,难道李使君还不知道他叛盟之事?进而又想到南八早大半年就应该到了北海,难道途中遇到了什么意外?他知道南八功夫不弱,程昂和他一对一应当不是对手。
江朔胡思乱想之际,却听骨力裴罗问道:“李使君怎么说?”
程昂道:“还没表态,不过我看肯定是动心了,李使君一直自负有宰相之才,武后朝他是皇党,受后党排挤也就罢了,本朝又为李林甫这奸相所妒,几经沉浮至今也不过是一郡太守,安中丞开出的条件他不可能不动心。”
移地健拍手道:“太好了,爷爷,我看咱也不必犹豫了!”
骨力裴罗斜睨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叶护用回纥语对移地健嘱咐了几句,移地健嘟囔了几句却不再说话了,估摸着是叶护劝移地健沉住气,不要轻易表态。
骨力裴罗哈哈一笑,对程昂道:“程郎,这事也不着急,毕竟北边的商行刚刚建立,家里事情多,要南下做买卖,尚需采买置办,怎么也得要个几年光景。”
程昂向骨力裴罗叉手道:“先生,这吐蕃人的商队可已经要开拔了呀,按高先生所言,南北并进,买卖更好做,更有得赚哦。”
程昂和骨力裴罗似乎在谈生意,江朔心中却已有了清晰的判断,骨力裴罗假扮成商人南下中原,他自己说是为了在漠北建城,南下寻找石匠,只怕也有一探大唐虚实之意。他和程昂所说的买卖,恐怕不是什么正经生意,而是南下侵唐,采买置办就是要准备军械武器,至于吐蕃商队已要开拔,则和去岁他在乌湖海黑窗上听到的吐蕃要率先进攻大唐相印证,可知说的是吐蕃发兵已迫在眉睫。
无论汉唐,串联西域的只有一个窄窄长长的陇右道,陇右道为东西走向,南为吐蕃,北为朔漠,朔漠现下便在回纥手中,若吐蕃、回纥南北夹击,切断陇右,则整个西域都将与中原腹地隔绝,想到此处江朔不禁又一次捏紧了布卷。
独孤湘听不清四人对话的声音,急得百爪挠心,悄声问江朔:“朔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江朔道:“他们在说回纥要和吐蕃南北夹击陇右,似乎将了李使君也裹胁在其中。”
独孤湘道:“陇右不是我独孤家的郡望么?远在西北,这北海郡却在东面,两地相隔三千里,能有什么关联呢?”
井真成道:“依吾推测,可能是安禄山的燕军想让各方一齐起事,所谓五路攻唐么……安贼担心自己力量不够,想拉更多的人一起造反,他知道李使君才大位卑,料他必然对唐皇圣人不满,才想拉他入伙一起造反。”
江朔还是个少年,对官场上的事只是半懂不懂,一时也想不明白此中道理,耳里听却到移地健替独孤湘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只听他对骨力裴罗道:“爷爷,我有一事不明,买卖明明在西边,我们为何要到远涉三千里,到东边来找李邕这个老狐狸呢?”
骨力裴罗笑笑,向着叶护一伸手,叶护忙从怀中掏出一块羊皮,铺在桌上,江朔远远地看不真着,约莫看出是一块羊皮地图。骨力裴罗指点着羊皮道:“勃海沿岸陆地形势如弓,要从陆路走,平卢、范阳到淄青之地距离甚远,但若走海路,河南道的登州东莱郡和河北道的营州柳城郡其实相距十分近。”
看来那羊皮纸果然是一张地图,移地健和叶护一齐凑近了观看,骨力裴罗继续指点道:“走陆路南下,北海到范阳就已不下九百里,但若走水路,从登州登船横渡勃海,到平卢不过五百里,安中丞是怕有人以此‘缩地术’渡海攻其腹背啊,那样买卖可就没得做咯。”
移地健道:“那他也应该去找东牟郡守啊,怎么反到来北海呢?”
骨力裴罗这次来中原,有意要培养自己的两个孙儿,因此指点解说甚为详细,他笑着对移地健道:“小子问得好,开元二十年,勃海王大武艺曾渡海偷袭,占领了登州,也就是现在的东牟郡,乱兵把登州刺史韦俊都杀了,可为什么不出一年就被唐军夺回了呢?”
见二王子一齐摇头,骨力裴罗继续道:“因为登州是一个半岛,只要守住青州便是扼住了登州的咽喉。青州北海郡枕岱扼海,乃天下形胜之地也,反过来说,只要控制了淄青二州,便能控制登、莱、密、沂、兖、齐各州。”
叶护和移地健听的频频点头,程昂笑道:“萨合蛮老先生见识广博,对大唐地理如此熟悉,令人佩服。除了先生所言,更有一节,李使君为文坛领袖,在官场深孚人望,只要他登高一呼,齐地官员必然望风而靡。”
江朔一听原来安禄山不仅勾结外族攻唐,还要策动国内州郡反唐,不禁怒气勃发一拍案子,幸好他才一拍出就后悔自己鲁莽,急忙收力,只是轻轻拍在桌面上,饶是如此,也震得案上碗盏跳动,吱呀乱响,摇摇晃晃险些散架。
众食客的目光登时齐刷刷望了过来,独孤湘忙出声遮掩,粗着嗓对井真成道:“水大哥,这就是你不对了,这一趟货是我们弟兄三人一齐送的,得了赏钱自然是三人平分,你又来扯什么堂上有八十老母做什么?谁家还没个父母么?”井真成姓井,独孤湘便临机给他换成了“水”姓。
井真成见机亦快,忙叉手道:“是,是……是为兄错了,这个……海兄弟原谅则个……”他知道不能直称江朔之姓,也临机给他改了个“海”姓。
江朔也连忙举盏道:“小弟对大哥发怒亦是不对,都是自家兄弟,此事再也休提,再也休提……”
众人原以为他们互呛便要打起来,都等着看热闹,不料三言两语就化解开了,眼看打不起来,都意兴阑珊地别过头去,回纥人也向这边张望了片刻,见是三个商行的伙计斗口也就不以为意了,移地健更是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叶护多看了几眼,终也转过头去了。
第280章 吐蕃四塞
只听程昂继续压低声音道:“萨合蛮老先生,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北方?”
骨力裴罗道:“哎……我们难得来一次中原,自然要多上点货,这半年时间只带两个小子看了看河东、河北、河南的州城府县,可还没去过都畿、京畿呢。”
骨力裴罗所说的都畿、京畿之地,就是以雒阳、长安为核心的两京地区。
程昂道:“也好,从关内道向北出九原,倒是回朔漠的捷径。”
骨力裴罗摇头道:“哎……怎么就回去了,我们还要去剑南道看看哩。”
江朔见独孤湘阿焦急地看着他,轻声道:“汗王说要去两京转转,之后还要去剑南。”
程昂听骨力裴罗这么说,一下子警觉起来了,问道:“老先生是要去吐蕃?还是南诏?”原来剑南道西接吐蕃,南连南诏,和高不危五路攻唐计划中的两路都有关系。
骨力裴罗呵呵一笑,道:“南诏国小力弱,羁縻州之主一般都赐李姓,唯有给皮逻阁赐名蒙归义,可不是唐皇圣人看他不起么,既封皮逻阁为云南王,却又派了个云南太守,更是闻所未闻之事。”
程昂听骨力裴罗言语中对南诏颇为轻视,知他不屑与其联手,反而更加担心,道:“难道是要与吐蕃会盟么?”
吐蕃是大唐周边唯一未臣服的国家,七十五年前咸亨元年,吐蕃在大非川大败唐军,尽占吐谷浑之地,从此在西域一跃而成能与大唐分庭抗礼的豪强之国,吐蕃的国王曰赞普,乃“雄强丈夫”之意,现任赞普名尺带珠丹,自他上位以来,吐蕃与大唐龃龉不断,几乎是小仗年年有,隔个三年五载还要打一场大仗,虽然开元以来,大唐军事强盛,这些年胜多负少,但始终没有一场决定性的胜利压服吐蕃。
骨力裴罗却先不答程昂的话,对叶护又一扬手道:“拿来。”
叶护又取出一张羊皮地图,放在桌面上,江朔心中悚动,心道:这回纥汗王胸怀天下,他绘制了这么多地图要做什么?恐怕野心也不小。
骨力裴罗对两个小王子道:“你们看看这地图,说说看吐蕃之地的优劣?”
移地健是个急性子,抢先说道:“吐蕃占据高原四塞之地,易守难攻,向大唐用兵是以上击下,事半功倍。”
叶护却少年老成,颇为持重,指着地图道:“但由于高山阻挡,吐蕃对外用兵只有四个出口——西可从大小勃律出葱岭,东可从青海出河西。南面有两个出路,一是从雅州会野出剑南,二是从聿赍城出云南。虽是四塞之地,但一旦出路被堵截,虽有雄兵百万也难以施展。”
骨力裴罗赞赏地拍了拍叶护的肩头,道:“好小子,有些见地!”他指着地图一一细数:“大小勃律虽然依附与吐蕃,但勃律亦在高原,进入西域的入口在最西端,从此地出兵对吐蕃而言也是山高路远,当年吐蕃从此处打过安西,虽然数次夺下安西四镇,但只要大唐攻青海,动其根本,吐蕃就只能撤兵回援。”
叶护点头道:“东西两路实是一体两面,只要不能截断河西走廊,唐军或驰援安西,或以围魏救赵之策攻打青海,吐蕃都难以应付。”
骨力裴罗愈加赞赏道:“不错,而这南路么,南诏首鼠两端,同时向大唐和吐蕃称臣,且南路多山,蜀道艰难,就算攻入剑南道,兵力也难以展开。”
独孤湘催促江朔道:“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江朔道:“他们在说吐蕃的地理,与唐攻伐利弊。”
两个小王子听了骨力裴罗之言频频点头,移地健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道:“看来唯一出兵的口子就是青海头!”
骨力裴罗道:“不错,石堡城!就是最关键的一个点!”
江朔心中又是一动,此前听郭子仪说王忠嗣不同意攻打石堡城,而圣人换将也要攻打石堡城,现在才知道原来石堡城对于吐蕃意义如此重大,难怪圣人宁可死伤无数,也要占领石堡城。
程昂对骨力裴罗教书似的循循善诱早就有些不耐烦了,插嘴道:“是了,去岁陇右节度使甫惟明攻打石堡城,结果惨遭重创,副将褚诩战死,唐军铩羽而归,吐蕃反击河西已是箭在弦上……”
骨力裴罗笑眯眯地看着程昂道:“听说由于皇甫惟明在河、陇战败,今岁正月大朝时,唐皇已然改任王忠嗣为西平郡太守、判武威郡事,兼任河西、陇右节度使。”
江朔听了精神一振,他常听郭子仪讲王忠嗣的无敌战绩,对湘儿道:“圣人派王忠嗣节度河、陇,可有吐蕃人的苦头吃了。”
那边移地健亦兴奋地道:“王忠嗣本就任朔方、河东节度使,如此一来王大将军佩四节度印,控地万里,大唐劲兵重镇尽归其掌握,还有谁有过如此殊荣?”
骨力裴罗摇头道:“一个都没有,有唐以来,王忠嗣是第一个。”
程昂皱眉道:“几位怎么尽涨别家的威风……”
骨力裴罗双手拢在一起,闲适地道:“总之先看看吐蕃能不能对付王忠嗣再说吧。”
程昂这才知道骨力裴罗一直有自己的情报渠道,他所说的王忠嗣为四镇节度之事自己便还不知晓,不禁怒道:“这么说来汗王是不准备……”
骨力裴罗一拍程的手背,轻声打断他道:“哎……程郎,不是说在此间不要以汗王、将军相称么?”
程昂被他一拍,指掌间骨痛欲裂,险些叫出声来,这才忆起骨力裴罗是当年威震海内的塞外五子之一,自己的功夫比起他来可是差远了,这才不敢造次,讷讷称是。
骨力裴罗道:“总之,程郎你回去告诉安禄山和高不危,有王忠嗣在,他们的计划恐怕不能成功。”
程昂默然点头,叉手道:“那我便去了……”
骨力裴罗笑着点点头,见程昂要走,叶护凑上去对他耳语几句,骨力裴罗对程昂笑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险些忘了讲……别从正门走,喏……有几个朋友正等着你呢。”
江朔听了一惊,难道井真成的易容术有破绽被叶护识破了?那边程昂却哈哈大笑,从席边窗户一跃而出,江朔着急就想起身去追,不料井真成又是一拉他的袖子,江朔奇怪地一望井真成,心想都被识破了还不去追程昂么?但只缓得这一缓,却见身边各席的汉子一齐掷杯摔碗,起身或走门或走窗,一齐冲出店铺去追程昂。
众伙计见状忙冲出来,为首一人喊道:“杀千刀的,不付帐就跑么?给我追!”
骨力裴罗哈哈大笑,对那伙计招手道:“来来来,今天老丈我包圆了,都到我孙儿这边来会钱结账。”
叶护掏出数匹绸缎交给那伙计,伙计立刻转怒为喜,笑嘻嘻地接过布来,叶护问道:“够了吧?”
那伙计道:“够了,够了,尽都够了。”
叶护一指江朔这桌道:“这一席也够了么?”
伙计一看江朔他们这一席没点几个菜,也不是什么昂贵的菜品,笑道:“够,够,尽都够了。小爷你不是把这一楼尽都包圆了么?”
江朔这才发现,整个一层原来都是伏击程昂的人,这些人呼啦啦冲出去之后,店内除了回纥人,便只剩自己这一桌了。登时颇觉尴尬。
叶护叉手道:“江少主,湘儿妹子,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独孤湘登时泄气道:“哎……井大哥,你这易容术不灵啊,还是被人发现了。”
井真成还在纳罕之际,叶护却走过来笑道:“可不是这位大哥的易容术不好,一开始我们可是丝毫没有怀疑。”
独孤湘好奇道:“那是哪里露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