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信义对江朔的失礼举动却毫不介意,笑道:“溯之今日怎地心不在焉?”
秦越人、云姑虽然真心相爱,其情跨越四十二年仍能不改初衷,但其实二人对于小儿女的心思并不甚明了,倒是大信义家中妻妾成群,儿女成行,颇知个中情素。他先前见江朔与独孤湘每日里粘在一起,知二人心意相通实为佳偶,今日又见李珠儿与他的暧昧关系,心中不禁发笑,虽说唐人三妻四妾也属平常,但江少主见了美女就失态至斯,未免有点英雄气短了吧。
不过大信义端稳持重,自然不会出言嘲笑江朔,忍住笑意,正色道:“江少主、李娘子,请你们详细说说燕军在松漠的部署,此番高尚替安禄山所擘划的‘驱狼吞虎’之策,想令新罗与渤海国互相残杀,燕军好得渔翁之利。我想详细了解一下松漠的战况,若燕军占了松漠下一步恐怕就要出兵渤海国了,而与松漠接壤的扶余府便是首当其冲了。”
李珠儿一笑,道:“大君侯不必担心,十万燕军已全数退回平卢了,之后便要回范阳驻扎,今岁是不会再北上了。”
一言一出,江朔、大信义都大吃了一惊,大信义道:“李娘子,所言确实吗?”
江朔亦道:“燕军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打了几个月,就这样走了?”他忽然浑身一震,颤声道:“难道是契丹已经战败了?那怀秀大哥……”
李珠儿摆手道:“溯之你无需担心,契丹军在涅礼大夷离堇的率领下,反击打的有声有色,燕军粮道被断,早已无法深入松漠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了。”
江朔这才放心,道:“看来大夷离堇的战术果然有效,燕军后继乏力,只能退回去了么?”
大信义却摇头道:“只怕没这么简单,安禄山率军,向来不体恤士卒,就算粮草不继,也不会这么轻易撤军回去的。”
李珠儿点头道:“大君侯说的不错,燕军之所以撤军,是因为安禄山奉召进京了。”
大信义问道:“是国内出了什么事么?”他平素温良恭俭,但若说到军国大事,却是见精识精,不待李珠儿回答,接着道:“想来是西边出了战事,怕不是和吐蕃战事不利吧?”
李珠儿赞道:“大君侯见识广博,非但熟知北地,亦胸怀天下,你所料不错,圣人命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为帅,褚琍为副将,发兵五万,于今秋攻打吐蕃所占石堡城。”
大信义道:“河西三镇陇右最强,有军七万五千人,皇甫惟明发兵五万如果都是陇右兵的话,几乎是倾一镇之力,全力进攻了。”
江朔道:“我曾听郭军使说过,圣人早就想攻打石堡城,曾询问王忠嗣公攻伐之法,王将军却上奏说石堡城地势险要,吐蕃又倾举国之力全力守卫,唐军攻打石堡城不占地利,若以疲惫之师攻其坚城,怕要死伤数万才能取胜。所得不如所失,劝圣人不要出兵,没想到最终还是换帅出兵了。”
大信义道:“久闻清原县公王忠嗣节度四镇,是不世出的良将,听溯之你所转述他的言论,忠嗣不忍以万人命易一己之功名,此孙子所谓‘城有所不攻’,可谓名将矣,然而自古忠贤,工谋于国则拙于身,王公只怕难避馋毁,不利己身啊。”
众人闻言默然良久,李珠儿道:“王公之荣辱得失离我们太远,石堡城攻打与否也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还是说说眼前之事吧……为备战攻打石堡城,圣人将各镇节度都召去西京长安了。”
江朔道:“难道圣人会召燕军去打石堡城?”
李珠儿摇头道:“那倒不会,一来西军强盛,就算皇甫惟明兵力不足,亦可从河西、朔方抽调兵力,且东西两军素来不睦,召东军辗转三千里去打石堡城也不太可能。”
江朔奇道:“那东军却为何撤军呢?”
大信义道:“恐怕和即将开始的秋运有关系。”
李珠儿叉手道:“大君侯一语中的,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范阳所产粮秣供驻军使用还勉强够用,但如是行军打仗,粮草消耗远超平时,那可不能仅靠河北自给自足了,须得从江南转运粮食,从河东转运马匹。”
江朔点头道:“是了,今岁郭军使率军入范阳就是为了协助筑城、转运马匹,不过他率军回返,可没把马匹留给燕军。”
李珠儿道:“郭子仪没这么大的胆子抗命,他敢率军在范阳转了一圈就带兵返回,恐怕是早得到了消息,今岁西军对吐蕃会有大动作。那样的话他带回骑兵可就不仅无罪反而有功了。”
江朔点头称是,李珠儿续道:“而西边如发动大军攻打吐蕃的话,也面临粮草不足的窘境,燕军之所以撤军便是因为得到了消息,今岁的粮草不会运往河北了,而要优先供应陇右的西军。”
第240章 契丹易主
江朔道:“原来如此,虽然西边战事再起,难免又要生灵涂炭,但好歹北地战事平息,契丹也得了喘息之机了。”
大信义道:“开元初,圣人曾问政于贤相姚崇,姚崇献《十事要说》,要圣人答应他十件事才肯拜相辅政,其中第二事就是‘对朝廷覆师青海,未有牵复之悔,臣愿不幸边功,可乎?’说的便是要圣人不求边功,与民休息。”
江朔道:“原来姚崇早有此论,‘救时宰相’果然名不虚传。”
大信义道:“开元年间大唐确实鲜少有主动挑起对外战争的,然而开元末尤其是天宝以来,圣人愈好边功,边帅常以抗击四夷、攻城略地有功而获官爵。”
李珠儿道:“是了,安禄山不就是这样平步青云的么?”
大信义道:“我闻皇甫惟明亦多年与吐蕃作战,连战连捷,故而为圣人所重。”
江朔道:“啊……那岂不是西边又出了个安禄山?”
大信义对江朔道:“那却大有不同……北地契丹、奚人,包括靺鞨、新罗,都是大唐的藩属,安禄山故意挑衅、逼反北地各族,成为他劫掠的口实,这些年其实燕军没打什么硬仗,只是欺负弱小冒领军功罢了。而吐蕃却是真的一心想要侵占大唐之地,两国多年大战,均是死伤惨重,唐庭亦从未对吐蕃示弱,只不过是姚崇、王忠嗣主守,哥舒翰、皇甫惟明主攻罢了。”
江朔又道:“原来如此。”他曾为李白书童,对于诗书乃至文艺还算有些见识,仗着他记忆超群尚能侃侃而谈;但对军政大事可就一窍不通了,江朔听李珠儿、大信义谈论,只能以“原来如此”相应和了。
大信义长舒一口气道:“无论如何,燕军撤出松漠,对北地各族而言,确是好事,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气了。不过还是得防着燕军大军虽撤,却留下小股曳落河侵扰。”
李珠儿赞道:“大君侯果然熟悉燕军的战术么,不过此番燕军撤的很彻底,只因他们以为契丹发生了剧变,反抗的力量已经从内部瓦解了。”
江朔吃了一惊,道:“这却是为何?燕军大军压境之际,契丹各部尚能团结协力,燕军撤了却说内部起了变化,怕安禄山、高不危也不傻吧?他们又如何能信?”
李珠儿道:“溯之,遥辇八部你只见了楮特、迭剌、突吕不部、突举部四部,却不知遥辇八部中最强大的部落另有其人,并非怀秀所统领的楮特部。”
江朔道:“塔里古大哥曾对我说过遥辇重建八部之故事,八部中最强的是乙室部,本是涅礼大夷离堇所统领,自己将乙室部一分为二,其中乙室本部交给撒里本,而他则自领迭剌部。”
李珠儿点头道:“溯之你的记性极好,世上只怕无人能出其右。乙室部撒里本老迈昏聩,原不会兴起什么风浪,但他上月已病故咯,现在统帅乙室部的是他的儿子胡剌。”
江朔闻言又惊——胡剌,就是那个投靠了安禄山的胡剌?李珠儿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道:“不错,就是你见过的那个胡剌,他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叫‘李楷洛’。”
江朔一拍大腿道:“恨未能早日除了此贼,此奸贼统领乙室部,可是要坏事。”
李珠儿道;“不错,他接掌乙室部没多久,就率领乙室、品部、乌槐、捏剌四部,向怀秀与涅礼发难,八部大打出手,现下涅礼和怀秀实力不济,已然兵败远遁漠北了。”
此话一出,莫说江朔、连大信义都惊了个目瞪口呆,道:“我听说李怀秀英勇无匹,涅礼此人更是颇有智谋,就算胡剌所率四部确实实力更强,也不至于败的这么快吧?”
江朔看李珠儿的表情毫无伤心、悲痛的表情,他知道李珠儿是怀秀亲妹,虽然口上常常把他骂的一无是处,但心中实是很看重这个哥哥的,如李怀秀真的有什么闪失,她绝不至于如此淡定。
江朔试探着问道:“珠儿姊姊,难道这是胡剌和怀秀演的一出戏么?”
李珠儿笑道:“也可以说是演戏,也可以说是真的。”
这下连一直一言不发的秦越人也听得糊涂了,忍不住问道:“怎么会有亦真亦假,既真且假的事?”
李珠儿道:“八部内讧自然是假的,胡剌做了契丹新的盟汗却是真的。”
云姑“哼”了一声道:“那结果还不是胡剌小贼做了契丹之主。”
李珠儿道:“不瞒两位老人家,胡剌其实也是个反间,他假意投靠安禄山,出卖契丹别部以自荣,但实际上胡剌只是骗取安禄山和高不危的信任,现在他打跑了怀秀和涅礼,做了契丹可汗,安禄山可不就放心南撤了么?契丹只是换了个盟汗,却可免于兵灾之苦,不是很合算么。”
江朔道:“那涅礼和怀秀怎么办?真的去了漠北?”
李珠儿道:“是真的,二人其实去回纥王庭了,如今漠北草原之主是回纥汗国,契丹在松漠毕竟腾挪空间有限,涅礼大夷离堇早就想与回纥交好,为八部留一个退身步。”
江朔立刻想起了在飞狐陉遇到的回纥可汗骨力裴罗,道:“不知二位到回纥王庭时,汗王回来了没有。”
李珠儿奇道:“溯之,你认得回纥汗王骨力裴罗?”
江朔点点头,又将那日遇到骨力裴罗和他两个孙子之事简略的说了。大信义道:“骨力裴罗乃漠北草原一代雄主,溯之你缘分匪浅,竟然这都能被你撞上。”
李珠儿道:“要不怎么李含光说溯之你是天下第一有福之人呢?”江朔心中一动,自己可没和李珠儿说过李含光之说,她却是何处得知的,李珠儿续道:“涅礼和怀秀反正也不着急,在回纥牙帐多等等就是了。现在松漠有胡剌主事,也乱不了。”
大信义道:“不过高尚本就是使诈的高手,契丹人演的这出戏真的能骗得过他么?”
李珠儿道:“安禄山本就不得不退兵,胡剌夺权只是给了他一个快速退兵的理由,况且可不只是高不危会使诈,胡剌可也不遑多让,驱逐涅礼和怀秀只是其一,他呀,马上就要奉安禄山的命令,替他出征咯。”
大信义忽然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忙问道:“攻伐何处?”
李珠儿却道:“大君侯所料不错。”
这句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如猜哑谜,秦越人和云姑听得面面相觑,不得要领,大信义却已经明白了,道:“胡剌要打渤海国?那首当其冲的不就是扶余府么……”
不知何时李珠儿已恢复了原本冰冷面孔,以冷漠口气道:“此刻胡剌所率契丹的大军正在火儿慎草原西缘集结,预计不消二十日,就要兵临扶余城下了。”
江朔道:“珠儿姊姊,这扶余城是大君侯所管辖,你怎忍心……”
云姑却早已拍案而起,怒道:“契丹贼子安敢如此?信儿,我们这边回扶余城去,管教契丹人有来无回。”
李珠儿面上却毫无波澜,道:“婆婆、君侯请放宽心,打是不会真的打的,胡剌绝不会拼尽全力。不过么,如果扶余城全然不做防备,难免要被破城劫掠一番,毕竟么高参军在北地眼线颇多,演戏也要演的真一点。”
大信义闻言不怒反笑,哈哈大笑道:“好的很,好得很……真真假假,亦真亦假,胡剌和李娘子的手段本侯今日算是领教了。”
云姑道:“信儿,我们这边回扶余城去,管他契丹人是真是假,我们只当是真的,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大信义一方面被阿娘口中一口一个“信儿”喊得心中暖暖的想哭,一方面见阿娘脾气还是一样的火爆不禁苦笑,他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对云姑道:“阿娘,此事我自会处理,你素来不管军政之事,回去扶余城也是白搭。我听阿爷之意,是还要在泊汋城待一阵子,不如你还是留在此间多陪陪阿爷吧,我回扶余城处置完毕后,或接你们去扶余城同住,或辞了官身,随二老一起游历天下,岂不更好?”
云姑还待要说什么,秦越人却执着她的手道:“阿云,我们的孩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啦,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你也不必再观者他啦。”
其实云姑四十几年从未管过这个儿子,只今日忽然关心起来,她自己想想也是好笑,抚着秦越人的手道:“越人,你说的对,扶余城的军民一体事情历来都是信儿处置的,他自然是做的好的,却是我多虑了,我现下要做的,就是和你再不分开了。”
秦越人本已下定决心一身奉献景教,唯行医济世而已,却不料今日忽然和爱人重逢,更有了个这么大的儿子,心中亦升起四十年来不曾有过的柔情蜜意,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牢牢地握住了云姑的手。
李珠儿见二人此般模样,不禁轻轻叹了口气,江朔不知她所为何事刚想问她,却听大信义道:“我这边动身回扶余府去了,溯之,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第241章 循岛水行
江朔心里奇怪,临别在即,大信义怎地不和父母话别,却要拉自己说话,但大信义已推门出屋,他只得起身跟上。
到了屋外,大信义拉着江朔的手急趋几步走到庭院一角,一边望着屋内一边轻声对江朔道:“溯之,关于契丹人我还想和你多说几句,涅礼、李怀秀都是人中之杰,涅礼为了团结八部让出了盟汗大位,怀秀为了不给燕军进攻的口实又将汗位让给了胡剌,此皆世人所不能为,这反间胡剌也是个人物,甚至李娘子虽还只是个少女,就已经有如此的心智与城府……”
江朔道:“大君侯,你是说契丹人在利用我们么?他们的所遭所遇都是苦肉计?”
大信义道:“那倒不是,契丹这些年确实历经苦难,但说到底,安禄山屡报契丹造反而唐庭不疑,也是因为契丹历史上反叛的例子太多了……涅礼、怀秀这些人可能真的不是恶人,但契丹人之智机亦非其他边民所能比拟的了,且你看契丹骑兵与曳落河对战已不落下风,如果继续加强装备,必成北地最强战力,长此以往契丹必然兴旺,却又还能隐忍到几时?如遇天下有变,契丹还会只守不攻么?”
江朔听得后脊梁已经开始冒汗了,他想到了安禄山的不臣之心,如果安禄山真的造反,契丹会不会从背后发动进攻,契丹铁骑如果南下,还会乖乖退回去么?忙问道:“大君侯,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大信义沉吟片刻道:“我也无法可想,毕竟现在看来契丹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安禄山周旋,不能说有错。便是你我有生之年也未必会看到契丹入寇的一天……咱们总不能因为怀疑将来的事现在就去杀人吧。”
江朔低头称是,大信义道:“总之溯之,你要多留一个心眼,我看你武功既高人品更是俊逸,但你太过良善,往往料人为宽,难免会被人利用。以你的武功和江湖地位实已具备左右天下大势之能,切记谨慎,以免铸成大错!”
江朔已听得头上身上冷汗淋漓,忙叉手道:“多谢君侯指点,朔儿谨记。”
大信义亦向江朔叉手道:“溯之,我这便去了,你多保重……”说着一跃出了墙头,不一会儿听到一声马嘶,看来大信义已取了马匹,连夜出城了。
江朔回到屋中,秦越人和云姑见他神情恍惚,额上冷汗兀自未干,都惊讶的望着他,秦越人道:“溯之,信儿这便去了吗?他和你说了什么?你竟如此慌张?”
江朔不善扯谎,只得胡乱说道:“大君侯叫我小心曳落河在路上偷袭。”
二人均知他此言不尽不实,但他既不愿说也不便追问,秦越人笑道:“溯之,这你倒不必担心,信儿昨日已与城主商量妥帖,明日便安排在泊汋口登舟,走水路直抵登州,燕军无水军,我们不走陆路走水路应该是安全的。”
江朔心不在焉地答道:“那就好,那就好……”
自打江朔回来,李珠儿便一直盯视着他,似乎已知大言艺和他说了些什么,江朔不禁心虚,低下头不敢看她。李珠儿却什么也没问,只轻声道:“我也得走啦……”
江朔闻言猛地抬起头,道:“珠儿姊姊,你要去哪里?”
李珠儿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回到安禄山身边去啊,燕军已经开始南撤,安禄山回到范阳后便要去长安,我这做奴婢的得跟着去伺候呢。”
江朔道:“燕军既然已经撤出松漠,姊姊你们已经大功告成,又何必再回去涉险呢?”
李珠儿俏眼一翻道:“安禄山杀我父母,这些年多少契丹人惨遭屠戮?不杀安贼怎能叫大功告成?”
江朔道:“珠儿姊姊,你要回去刺杀安禄山么?好!我和你一同去,拼死取了他性命,为你爷娘报仇!”
云姑也道:“李娘子,你既然是安禄山的亲近婢子,总能找到机会刺杀他吧?难不成安禄山真如他自己说的是突厥战神下凡,杀不得么?”
李珠儿道:“安禄山生的肥胖,虽然有六曜拱卫,别人要杀他很难,但我要取他性命可说是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