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强农户对天灾的抵抗力,用词虽是新鲜,可是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却是已经听烂了,这是唐奕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很容易理解。
农民手里有了钱,再有天灾人祸就不置于卖家卖地,那田地兼并之险也就大大缓解,国家也就能更趋于稳定。
其实,对于大宋这样以农事为主的时代来说,增强了农民抵抗力,就等于增强了国家的抵抗力,确实是好事。
“还有呢。”唐奕继续道。“从前的农户春秋两季下地务农,夏闲冬猫,等于一年只干半年的活。”
“如今毛纺、运输,这些需要密集劳力的行业逐渐兴起,填补了夏冬的劳务所需,让农户一年四季都有活干,都有收入,这不就是好事儿吗?”
看着两个老相公,“可别小看了这其中的能量,等于是激发了民间的潜能,利用了过剩劳力。”
两个老头儿听的连连点头,倒也不再纠结宁可去给纺户出佣,也不去给先帝修陵的事了。
范仲淹见唐奕眉头不展,说的是好事,可是一点高兴的模样都没有。
“既然是好事,大郎可还有什么忧虑?”
“有……”唐奕把眉头皱成了川字,缓缓点头。
“而且,不是一般的担心,而是忧虑很大。”
“哦?忧虑什么?”
“慢了!”唐奕吐出两个字,看向范师父。“我们慢了,朝廷慢了!”
“而且,慢的不止一拍……”
“若不早做准备,是要出大乱子的。”
“说来听听。”范仲淹吓了一跳。
唐奕道:“就拿今日所见来说吧。”
“朝廷居然不知道地方上的用工环境,还抱着以前的思维去招工。”
“结果呢?那些纺织户比朝廷反应更快,抢人更凶,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唐奕面色凝重,“人都是自私的,都是驱利的。”
“纺户能开出更好的价钱,民夫不去修陵去挣更多的钱,这无可厚非。”
“关键是,我们所谓的朝廷居然不知道这一点,居然到了今天还没反应过来……如此下去,是要出大问题的,是要灭朝的!”
……
“不……不至于吧?”
在二人看来,唐奕可谓是危言耸听,有这么严重吗?
贾昌朝道:“只是与民不通,以后多加注意便是,子浩言重了!”
“一点都不言重。”唐奕极是认真。
“不光是今日所见的问题,奕现在就能给相爷想象出一大串,我们现在不会注意,将来却一定会爆发的问题。”
不等老贾反应,唐奕已经开始细数起来,这些也是他刚刚惊心之际,突然涌上心头的问题。
“比如说粮产。”
“如今粮产暴增,在朝廷来看,端是百利无害。”
“可是粮价呢?凭空冒出这么多粮食,如果朝廷不加以管控,粮价会跌到一个什么地步?”
“这可是整个大宋的粮价波动啊!会不会出乱子?会出什么乱子?贾相爷想过吗?”
“这……”
老贾脸都白了,让唐奕说的这么吓人呢?
“还有。”
唐奕继续道:“粮食不值钱,可是毛纺、运输业却在大肆吸纳劳动力。”
“这样的反差会使多少农户从农转工?会有多少田地彻底荒种?”
“即使市场自我调节,最后两相平衡,这个过程又要经历多少坎坷?”
“而最后的结果,则是我们增产的粮食被荒地抵消了,大宋还是会回到原地!”
“……”
贾昌朝不说话了,也不会说话了,唐奕描绘出来的,是未来,也是……灾难!
“再比如。”
“这些新兴的毛纺、棉纺织户,随着市场的优胜劣汰,正如历朝历代的土地一般兼并融合,我们管不管?要不要提早做打算?万一再成就一批庞然大物,却不满足朝廷制约呢?”
“我们的政策、律法能不能适应变化越来越快的时代?”
“万一适应不了,怎么办?”
“是等死,还是求变!?”
“我们慢了,太慢了!”
唐奕一连串的话语,似一刻刻火神炮弹在两位相公胸中炸响。
他们没想到,只是一个农庄老妇的一席话,会让唐奕联想到这么多。
……
……
唐奕真的不是危言耸听,后世有无数个惨痛的例子在打醒他,在鞭策他。
若不是今天出来这一遭,这顺风顺水的改革之路,让他几乎已经忘了,整个欧洲的皇权是怎么被资本掀翻的。
很多人说,封建皇权与资本有不可调和的矛盾,那是必然结果。
屁!!
在政谋里面,就从来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所谓妥协的艺术哪里有什么气节可言?
之所以被掀翻,是因为他们和现在的唐奕一样,反应慢了。等到想求变的时候,已经输掉了所有的筹码。
不同的是,欧洲皇权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前车之鉴。
而唐奕正好相反,有后世欧洲趟水,可以提前求变。
……
此时此刻,范仲淹也是忧心重重,“那依大郎的意思,当如何赶上?”
对于范仲淹和贾昌朝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他们还真有点抓瞎。
只见唐奕停了下来,沉吟良久。
“不但要赶上去,而且还要超前!!”
“所以……”
“我们需要……”
“宏观调控!”
“社会规划!”
……
得,一着急,把后世的词儿都蹦出来了。
唐奕心说,老子点子是有多好啊……
幸亏后世生在华夏,但凡换一个国家,绝对没有这么多现成的改革经验让他肆意剽窃。
第940章 一二三步走
唐奕绝非危言耸听,政策、法规,即使不能超前,最起码要保持同步,慢一拍……
是要送命的。
……
大宋正处在一个变革的时代,海外贸易的崛起,新兴产业的不断涌现,在给大宋带来无限机遇、无限可能的同时,也存在着无限的危机。
刚刚与范师父和贾相爷的那段对话,唐奕还只是急智之下想到的一些可能,回去细想之下,他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后怕。
因为,单单是农庄这一遭,还远不止他与老贾陈述的那些弊端。
比方说,童工。
对,大宋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童工的概念,可是,唐奕在这个时代的所作所为,已经把大宋缓缓的从原始经济的泥潭之中拉了出来。
所谓文明进阶……
大宋其实正在经历着文明进阶,而不可避免的,资本的罪恶性很快就会显现出来。
一旦处理不好,那这只巨兽还没来得及训化,就将化成践踏一切的毁灭之力。
童工、血泪工厂、剥削、压迫,如果当权者反应慢了,在没有任何束缚力的情况下,资本是没有任何道德性可言的,自然而然会因资本的不断整合、进化而越来越失去人性。
百姓们都是懵懂的,他们不知道,现在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作坊,会滋生出怎么的贪婪;他们更不知道,没有律法保护的用工关系会发展到什么样的恶劣程度。
而当其发展到无法遏制的程度的时候,劳苦大众与资本家之间,新兴的经济组织与政权之间,又会爆发什么新的矛盾,唐奕几乎不敢去想。
谁也不知道,在十一世纪的大宋会不会来一次“法国大革命”,更不知道,会不会还没等到大宋称霸世界,就已经从内部土崩瓦解了。
此时此刻,甚至唐奕有了一丝胆怯,继而生出一股冲动,他要把资本巨兽重新关回笼子里……
实在太难操控了!
……
事到如今,这个时代已经被唐奕弄的面目全非,除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与原本的那个轨迹已经没有任何交集。
唐奕发现,他这个穿越者的优势已经越来越少,剩下的资本不过就是一点点的预见性。
他实在不知道,这一点点预见性够不够推着大宋继续向前。
而此时,唐奕越加佩服后世华夏的那些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