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顾明鹤是否听见了,片刻后,竟又喃喃喊出一声“欢欢”。
梁誉面色铁青,目光凝在那个快要死去的人身上,情绪莫名纷杂。
未几,他对楚常欢道:“夜里凉,你身子骨弱,还是回去歇息罢,这里有人看守,他不会有事的。”
楚常欢道:“我留下来照顾他。”
梁誉极力压下心头的不悦,沉声道:“王妃,你眼睛的看不见,留在此处也无济于事。”
如今这里里外外皆为梁誉的心腹,他们自然知道楚常欢是什么身份,梁誉没有避讳,刻意加重了“王妃”二字的称呼。
楚常欢仍坐在榻沿,没有理会,梁誉便握住他的手腕,强势地把他带离此处。
一回到营帐,楚常欢就挣脱了他的钳制,淡漠道:“王爷不必如此,我虽不是你的王妃,但在旁人面前亦会做足样子,免教你难堪。”
梁誉自诩是个体面的人,他将情绪深藏于心,也把无边的妒意埋在了黑暗里,可楚常欢仅需三言两语就能令他失去理智、撕开伪装,袒露出所有的愤怒与嫉妒。
他的双瞳犹如淬了血,一瞬不瞬地看向楚常欢:“他给你的那些屈辱和痛苦,仅仅因为替你挡了一箭便一笔勾销了吗?”
楚常欢道:“恩归恩,怨归怨,我待他如此,对王爷也一样。”
梁誉冷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他心如明镜,知道楚常欢对顾明鹤定是余情未了,就算他们之间没有那十几年的情分,也会受同心草蒂命的影响,深爱至极。
可他已经答应了楚常欢,要保顾明鹤一命,若此时反悔,势必会令楚常欢怀恨在心。
——即使楚常欢不爱他,也好过记恨他。
梁誉似妥协般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一切又重归平静:“常欢,你已脱离野利良祺的魔爪,该回去给岳丈报个平安了。”
“我爹不是王爷的岳丈,还请王爷慎言。”楚常欢言毕,几步回到床前,脱掉氅衣径自躺下。
顾明鹤如今生死未卜,他也没了睡意,就这般呆愣地注视着毡顶,脑内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天都山的情形。
五更天的荒漠一片死寂,营帐内亦是如此。
梁誉坐在案前,跃动的灯焰将他的眉眼映照得格外深邃,黝黑的瞳仁里尽是楚常欢的身影。
所幸再无人来禀报,想必顾明鹤暂无大碍,直到天际露白,楚常欢的一颗心方沉了下去,合上眼帘,缓缓入睡。
巳时,他迷朦醒来,睁眼瞧向四周,惊觉视线比昨日又清晰了不少,依稀可见门口幄幔上的图案。
楚常欢愣怔片刻,旋即打量自己的双手,近在咫尺的掌心纹路赫然入目。
岑大夫的药确有奇效,只服两次便恢复了六七成,若继续服用,不日就能恢复如初。
他起身下床更衣,正梳洗时,梁誉掀开幄幔缓步入内,手里拿着一张缀有蚌珠的绡纱面帘。
军营简陋,并无铜镜,楚常欢梳了发,插玉簪时微有些生疏,梁誉当即从他手里取过玉簪,稳稳当当地插入髻中。
楚常欢道:“多谢王爷。”
梁誉似乎对他的生疏习以为常了,转而为他戴上面帘,一并抚顺了散落在他肩头的乌发:“此番天都王折损严重,我不想错失良机,所以决定进攻。吃过早饭后,我会派人送你回家。”
楚常欢怔了怔,回头看向他:“你当真要冒险一搏?”
梁誉道:“朝廷派了监军,命我趁此机会攻打卓啰城。”
“监军?”楚常欢蹙眉,“是谁?”
梁誉道:“杜怀仁。”
楚常欢冷不防想起此前在私塾给学生们授课时,曾提过韩信之死——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位盛危至,德高谤兴。
顾明鹤兵败平夏城乃因有人蓄意陷害,如若梁誉现下出兵……
一想到杜怀仁是河西军的监军,楚常欢后背陡然一凉,他对梁誉道:“王爷,你不能出兵!”
梁誉道:“圣上旨意,我岂能不从?”
楚常欢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野利良褀甚是奸诈,王爷若无必胜把握,断不可轻易与之交战。”
他能轻易明白的道理,梁誉怎会不知?
梁誉笑了笑,道:“行军打仗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回去后记得按时服药,岑大夫医术不错,定能医好你的眼睛。”
楚常欢神情执拗,静默不语。
梁誉捧住他的脸,隔着面帘用指腹轻摩着,温声道,“数日不见,晚晚该想你了。”
楚常欢淡然点头:“嗯。”
梁誉又道:“杜怀仁既为监军,日后你尽可能别出现在他眼前,此人对你的身份颇有怀疑,能避则避。”
楚常欢思绪纷乱,半晌后开口道:“王爷也要多加小心。”
“好,我听你的。”梁誉低头,在他额间落了个吻,继而又道,“用不了几日杜怀仁就要来会州了,届时我会将顾明鹤送走,免教杜怀仁察觉。”
楚常欢道:“不如让明鹤今日随我一道回天祥镇。”
梁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他伤得重,现在不宜动身。”
楚常欢不再言语,用过早膳便要启程了,临行前不忘去探望了顾明鹤。
打从天都山归来,他已昏迷了整整十个时辰,昨晚整宿都在发热,直至天明方降了温。
楚常欢步入营帐,见他趴在床头,正用狄管饮水,不由开口道:“明鹤,你何时醒来的?”
顾明鹤吐掉狄管,虚弱地道:“刚刚转醒——你眼睛能看见了?”
楚常欢道:“已好了六七成。”
顾明鹤肺腑受创,一说话便止不住地作痛,他注视着楚常欢,忍痛道:“欢欢,你走近些,让我瞧瞧。”
楚常欢行至榻前,缓缓坐定。
顾明鹤道:“摘了面帘。”
楚常欢便依他所言,摘掉遮面的绡纱。
顾明鹤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眼里盈满了眷恋。
少顷,楚常欢重新佩戴上面帘,道:“明鹤,我要回天祥镇了,父亲和孩子都等着我。你在此休养几日,待有了好转,王爷便会把你送回镇子。”
顾明鹤垂眸,神色难掩失落:“你回去罢,不用管我。”
楚常欢看向他后背那道狰狞的伤口,良久后低语道:“谢谢你救了我。”
顾明鹤罕见地没有回应。
一时间,两人竟都沉默在当下。
未几,梁誉走将进来,对楚常欢道:“王妃,该启程了。”
楚常欢看了看顾明鹤,后者始终垂眸,神色略显落寞。
梁誉担心楚常欢心软,不肯离开,于是握住他的手腕,牵着他大步流星往外行去。
正这时,一名侍卫急匆匆跑来,对梁誉拱手道:“王爷,杜大人来了!”
楚常欢闻言一震,下意识摸向面帘。
梁誉蹙眉,冷声道:“杜大人不是几日后才到兰州吗,为何已经来会州军营了?”
侍卫道:“属下、属下不知。”
想来定是京中送来的信报有误,梁誉来不及细想,对楚常欢道:“去我的营帐。”
“来不及了!”侍卫道,“杜大人已经进了军营,若王妃此刻过去,定会撞见杜大人。”
梁誉面色沉凝,思忖几息后竟将他推进身后的营帐,叮嘱道:“好好待着便是,余下的交由我来应付。”
视线轻移,登时与顾明鹤四目相对。
楚常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旋即转身,朝顾明鹤走去。
第78章
晌午, 烈日当空,骄阳灼肤,胜似酷暑伏夏。
杜怀仁下了马, 一径往军营腹地行去, 甫然见到梁誉,眼角登时堆满了笑褶,深深一揖:“下官见过梁王殿下。京师一别,竟有一载,王爷可还安好?”
梁誉仔细听着身后营帐内的动静,须臾方应道:“托杜大人的福,本王一切俱好。”
杜怀仁笑呵呵地道:“圣上和太后都惦念着王爷,尤以太后为甚, 多日未见到王爷,人也消瘦了许多。”
嘴里说着客气话, 可言下之意,却暗喻太后待他比亲儿子还要亲厚。
因着这层关系, 梁誉没少被朝中那群酸儒弹劾,他们动不了太后,便指责梁誉有违君臣之道,以外戚专宠的身份左右朝廷兵马大权。
可笑的是, 大邺数以百万计的兵马, 先帝交给梁家的兵权仅有二十万, 平夏城增援顾明鹤折损了万余,去岁年末与天都王交战, 又折损万余,如今河西的几万兵马皆为嘉义侯旧部,真心服他的不足五成。
这等微末权利, 却值得被人屡屡上书,数次恳请小皇帝褫其王爵冠冕,降为三品武将。
陈年旧事,梁誉不屑回想,他瞥了杜怀仁一眼,道:“圣上和太后的恩宠,臣感念于怀。”
微顿须臾,又道,“本王收到来信,言杜大人三日后方抵达会州,不料大人来得这般早,军营又如此简陋,未能相迎,着实唐突。”
杜怀仁道:“王爷真是折煞下官了,下官身负皇命,断不敢行途逗留,是以日夜兼程赶往会州,整好趁天都王兵颓之际赢得战场主权。如今大夏新王继位,内忧不止,若能一举击溃,王爷定能流芳百世、名垂千史。”
梁誉冷笑道:“本王又不是那沽名钓誉之辈,流芳也好,遗臭也罢,本王并不在乎。”
“王爷抛却荣辱,一心为江山社稷,真乃忠义。”杜怀仁含笑拱手称赞,欲再开口,忽闻眼前的营帐内传来一声异响,不由惊疑,“这是……”
梁誉眸光翕动,瞬息后,面不改色地道:“此乃王妃的住所,方才他说要沐浴,大抵是不小心溅了水。”
杜怀仁怔了怔,不由失笑:“军营重地,妇孺不得擅自闯入,即便是王爷您的妻室亦不可违令。”
不等梁誉开口,一旁的副将便道:“王妃几日前被天都王掳走,昨天方逃离魔爪,一时间还没来得及离去。”
杜怀仁皱眉道:“被天都王掳走?”
那副将雄赳赳地道:“天都王欲以王妃为质,逼迫王爷退兵、割让兰州。王妃唯恐自己成为大邺江山的累赘,便以死明志,为此连双目也短暂失明了,现下尚未痊愈。军规固然重要,但王妃如此大义,足以功过相抵!”
杜怀仁闻言,面露讶色,继而拱手向营帐道:“王妃当真是巾帼女杰,是下官陈腐,多有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