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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已过去了小半个月,再等几日就该为孩子办满月酒了。
因着这个孩子并非顾明鹤的骨肉,他便不做此打算,甚至熬到现在还未给孩子起名儿。
楚常欢产子那晚,他就命令成永将那个野种扔出去了,并找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带回府上,如此既能糊弄住楚常欢,也可教他心里好受些。
然而每每见楚常欢怜惜孩子的模样,顾明鹤就不禁设想,倘若有朝一日被欢欢发现了真相,该如何解释?
他是否会怨恨自己?
时日一久,楚常欢越是疼爱孩子,顾明鹤就越是不安。
十月末,临潢府又下了一场大雪,夜深之际,雪花簌簌飘落,更显寂寥。
半梦半醒间,顾明鹤察觉到枕边空空如也,豁然睁开了眼,果真发现楚常欢不在自己身旁,连那一侧的被褥都是凉的。
思及他曾出逃过,顾明鹤心口蓦地一紧,急忙下了床去寻人。
刚绕过玄关,便见楚常欢端坐在案前提笔书写着什么,顾明鹤顿时宽下心来,放轻脚步缓慢走近,目之所及,几张宣纸上写满了字,仔细辨认一番,大抵是为孩子所起的名儿。
楚常欢放下笔毫,抬头看向来人:“我吵醒你了?”
“没有,”顾明鹤笑道,“我醒来没有看见你,不免有些担心,于是过来瞧瞧。”
楚常欢欲将满桌笔墨收拾了去,顾明鹤已够过两张宣纸,拿在手里瞧了瞧,嘴里念道:“封章、承凤——”而后看了他一眼,“出自何处?”
本以为夫君会生气,孰料他竟问及了这两个名字的由来,楚常欢立时解释道:“前者取自王建‘闲过寺观正冲夜,忽送封章直上天’一句;后者取自戴叔伦‘望阙未承丹凤诏,开门空对楚人家’一句。”
没想到从前这个目不识丁的少爷如今能对前朝大家的诗信手拈来,顾明鹤略显惊诧,笑道:“这两个名字很好,不如择其一。”
这是他头一回谈及孩子的事。
楚常欢知道他很讨厌这个孩子,也从未奢求他如何善待自己的骨肉,此番难得心平气和地给予提议,自然不会忤了他的好意,便道:“那就叫承凤罢,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顿了顿,又补充道,“楚承凤。”
顾明鹤点点头,闻声道:“承凤不错。”
近来因着这个孩子,楚常欢对顾明鹤略有些疏远,现下见他主动让步,楚常欢不由试探道:“明鹤,你打算对这个孩子——”
顾明鹤截断妻子的话:“我无法视他如己出,但也不会过分为难他。”
楚常欢心下一喜,眼角难得噙了笑:“谢谢你。”
顾明鹤心内五味杂陈,可面上却甚是平静,眉目温润,宛如笔绘墨描。
翌日寅时,顾明鹤入宫早朝。
临出府前,他将成永叫至眼前,问道:“那天夜里,你把孩子扔在何处了?”
成永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只得如实回答:“扔在了云衍街西南面的一所宅院前。”
顾明鹤又问:“那户人家可有收留他?”
成永默了默,细声道:“属下不知。”
顾明鹤气血上涌,沉声道:“还不赶紧去找!”
成永不敢懈怠,立马动身。
“等等——”在他离去时,顾明鹤又叫住了他,“若孩子还活着,立马把他送出临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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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律华已有数日不曾来过郎君府了,此番又带来一个稀罕物什,慷慨地赠给了楚常欢:“这是我大王兄珍藏的宝物,被我索要了过来,今日就将它送与你!”
她说的宝物,乃是一个由数根粗细不一、大小不同的铜管制成的镜筒,细者纳于粗者内,可使其收放自如、随伸随缩,取以视远,则无遐不至。
简而言之,此物源于西洋,用之于目,可视十里之外,名为“千里镜”。
楚常欢把玩了一番,果真纳罕,饶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里,也能清晰瞧见盘旋于天际的猎鹰。
可他嘴里却道:“此物既然是大殿下的珍宝,非我所能贪享,公主好意在下心领了。”
述律华强塞给他,拍拍胸脯道:“本公主既然说了送给你,岂有再拿走之理?这样的宝物我大王兄不知有多少,他不会稀罕的,你拿着解解闷儿也好!”
楚常欢推脱不得,只好收下:“那就多谢殿下了。”
两人捣鼓着千里镜,半晌后,述律华道:“孩子呢?让我抱一抱。”
楚常欢命人从乳娘那里把孩子抱了过来,述律华小心翼翼接过孩子,捏了捏那张肉乎乎的脸,叽里咕噜逗弄起来。
孩子刚吃完奶,正打着嗝,述律华便将孩子竖抱着,曲起手掌轻拍他的后背。
楚常欢见状,不禁讶然:“殿下还会给孩子拍嗝?”
述律华怔了怔,含笑解释道:“跟宫里的嬷嬷学的。”
她上面有三个兄长,俱都成了家、有了孩子,身为姑姑,自然与婴儿打过交道。
楚常欢不疑有他,转而将千里镜收放妥善,并给这位公主煮了一壶羊乳茶。
述律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不禁回想起那个与楚常欢眉眼极为相似的孩子。
须臾,述律华问道:“常欢哥哥,孩子有名儿了吗?”
“有,叫楚承凤。”楚常欢一面斟热羊乳一面笑道,“因他出生在深夜,所以乳名又叫晚晚。”
“楚承凤?”述律华蹙眉,“为何不随顾大哥姓?”
楚常欢道:“我也是他的父亲,随我就挺好。”
述律华暗中窥他神色,见其眉宇间藏了几丝不易令人察觉的忧愁,眼珠一转,询问道:“顾大哥那么疼你,我却鲜少见他与孩子亲近,莫非他不喜欢孩子?”
楚常欢闻言一怔,闪烁其词道:“没有,他很喜欢。”
“常欢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殿下何出此言?”
述律华沉吟片刻,直言道:“你老实告诉我,顾大哥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孩子?”
楚常欢虽与述律华交好,但有些恩怨,他的确不想让这个公主知晓,不由得沉默下来。
见他如此,述律华心中已有分晓,咬牙道:“晚晚可是顾大哥的亲骨肉,他为何要那样做?”
楚常欢紧锁着眉,不解道:“殿下,你到底在说什么?明鹤怎么了?”
述律华眼眶微红,鼻尖酸涩,暗自忖度一番后,竟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抹净眼角的泪,嘟哝道:“没事儿,我刚刚在胡言乱语,你别往心里去。”
楚常欢定睛凝视着她,旋即从她手里接过孩子,柔声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你这般吊我胃口,会让我寝食难安的。”
述律华到底是孩子心性,话未出口,便又湿了眼眶:“常欢哥哥,顾明鹤他骗了你,这个孩子非你亲生,你的晚晚……早被他扔了!”
第45章
初七那日, 楚常欢见红,即将产子。
述律华得知此事已近傍晚,当即带了几名德高望重的太医前往郎君府探望, 却被顾明鹤的心腹拦在了门外, 无奈之下,她只得去前厅候着。
过了亥正,宫门就要落钥,可后院却久久没有传来消息,侍卫便催促道:“殿下,该回宫了,若让太后知晓,您又要挨骂了。”
述律华焦急得来回踱步, 不悦道:“我今晚就留在此处!”
“殿下,您到底是金枝玉叶, 怎可夜宿臣下之家?”侍卫道,“更何况, 男人怀子本就有悖乾坤之道,殿下倘若在此地沾了血腥,恐会不吉利。”
述律华瞪了他一眼,怒道:“女人生孩子不吉利, 男人生孩子也不吉利, 究竟谁生孩子才会吉利?本公主就这么一个朋友, 他今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本公主如何心安!”
“可是……”
“没有可是!”
侍卫劝说不动, 便闭了嘴。
后来谢叔推着轮椅来到前厅,苦口婆心劝说了一通,方将小公主劝离郎君府。
大雪之夜, 北城街道上空无一人,马车辘辘前行,在雪地里碾出两道极深的痕迹。
述律华手捧暖炉,心内莫名焦躁,一想到楚常欢是早产,便格外不安。
就当马车将要返回王宫时,她又命令侍卫折回顾府,看一看楚常欢究竟如何了。
毕竟他与妇人不同,产子时恐怕要遭更大的罪。
然而行经云衍街时,一阵婴儿啼哭声穿透夜风,直入述律华耳内。她迅速掀开幄幔,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那是……成永?
他怎会在此?
述律华正疑惑,嘤啼声愈来愈烈,她循声而至,便见一个面色发青的婴儿被遗弃在雪地里,饶是有包被裹着,也难掩刺骨的寒意。
述律华震愕不已,当即抱起弃婴快步回到马车里,将捂手的暖炉放在孩子的胸口处,给与他一点暖意。
这孩子太小了,皮肤皱皱巴巴,额角尚余一丝血迹,估摸着应是刚出生不久。
谁这么狠心把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扔在冰天雪地里?
孩子的哭声时断时续,述律华于心不忍,对侍卫道:“去帽儿巷找麻姑。”
侍卫劝戒道:“公主,还是莫要多管闲事了。”
述律华生气地道:“人命关天的事,怎就是闲事了?!你若再敢违抗本公主的命令,本公主绝不轻饶!”
麻姑原在王宫里当过差,与五公主熟识,此番她带着孩子过来,麻姑也没多嘴,当即解开包被,查验孩子身上是否有伤。
“此子刚出生不久,脐带还有血迹,并无外伤。”麻姑蹙眉道,“但他太小了,尚未足月,怕是不好养活。”
“等、等一下!”当看清孩子身上的衣物时,述律华猛然瞪大了双眼。
麻姑疑惑道:“怎么了?”
述律华发现此子身上的衣物颇有些眼熟,待凑近了细看,确认这几件幼衣正是她命宫婢缝制而成,早在数日前就已经交给楚常欢了,怎会出现在这个弃婴身上?
遽然,她回忆起方才在云衍街见过成永……
不知想到什么,述律华的脸色顷刻变得惨白。
良久,她对麻姑道:“麻姑,有劳你代为照料这个孩子,一定要保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