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已无风雪,但寒冷异常。
耳畔风声呜咽,依稀夹杂着几许凛冽的雪气。楚常欢把脸埋进梁誉的胸口,任他带着自己飞檐走壁,穿梭在灯明火彩、却又格外宁静的北城。
因贴得紧,他甚至能清楚听见梁誉的心跳。
怦然有力,又有些急促。
这一路,两人俱都无话,直到抵达驿馆,梁誉方才开口:“到了。”
楚常欢揭开兜帽环视四周,猜想此处应是梁誉在驿馆的寝室,而后从他身上下来,问道:“九黎巫祝呢?”
梁誉示意他落座,继而走出寝室,命人传唤了巫祝。
不多时,一名身着异装、头戴孔雀纹银饰的女子款步而来,她左手持有一根长长的银烟斗,隐约能嗅到些许烟草的气息。
楚常欢端详着眼前的女子,当视线凝在那双风流多情的凤目时,顿觉一阵眩晕袭来。
阿诺绾淡淡一笑,在八仙桌落座,翘着腿,用烟斗敲了敲桌面:“开始罢。”
楚常欢和梁誉也相继在她身侧入座,未几,阿诺绾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转了转,丢给梁誉道:“将你二人掌心划破,取几滴血融于同一只茶杯里。”
梁誉瞥向楚常欢那双细皮嫩肉的手,问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阿诺绾冷哼道:“这世上的巫术,皆是以血为媒,尤以心头血为甚。而掌心是最容易取心头血的地方,王爷若是不愿意,那就直接在心口划一刀罢。”
就在梁誉犹豫之际,楚常欢已经展开了掌心,并问巫祝道:“你要如何替我寻回记忆?”
阿诺绾道:“用我族秘术——回梦术。”
楚常欢还想再问些什么,可张了张嘴,终又忍了回去。
末了,他道:“王爷,动手吧。”
梁誉狠了狠心,在楚常欢的手掌里轻轻划开一道口子,登时涌出一丝血迹。
不多时,梁誉也割破了掌心,往杯中滴了数滴鲜血。
待两人血迹相融,阿诺绾便拾起茶杯,轻轻摇晃几息,转而把血尽数倾倒在烟斗里。
本以为相融的鲜血要将那豆烟火浇熄,只见阿诺绾张嘴抽了一口,烟斗里霎时腾出一簇猩红的火苗,不待楚常欢惊疑,她已凑近,朝楚常欢的脸上吐了一口血色的烟雾。
止一眨眼,楚常欢便趴在桌上,沉沉入眠。
梁誉担忧地扶起他,目光掠向阿诺绾,甚是冷厉:“你把他怎么样了?”
阿诺绾道:“梦术梦术,自然与梦有关,他不睡着,如何做梦?”
梁誉颦蹙眉头,将信将疑。
阿诺绾嗤道:“王爷既然不信我,何必大费周章地把我请出山?”
见他不语,阿诺绾又道,“把人抱去床上,你陪他睡一会儿罢,用方才滴过血的手交握彼此,如此,你也能看见他的梦。”
梁誉照做,躺在床上,与楚常欢十指相扣。
阿诺绾在床沿坐定,又抽了一口被血浸染的烟,道:“回梦术时间有限,务必在两个时辰内醒来,否则将前功尽弃。”
梁誉问道:“‘前功尽弃’是何意?”
“前功尽弃啊……”阿诺绾吐出一口血烟,淡淡地道,“意思就是,他永远也不会记起那段往事了。”
第38章
屋内灯烛明亮, 照彻一室喜色。
楚常欢木讷地躺在床上,一袭火红嫁衣衬得他肤白胜雪。
四周的一切都颇为熟悉,可添了红绸和喜烛后, 又变得格外陌生了。
他浑身无力, 唯有双眼可以转动。
良久,屋外传来阵阵吵嚷声,正是一群王侯公子拥着顾明鹤醉醺醺地走来,嘴里说着“恭贺念安兄娶得佳人”、“良宵苦短,莫要辜负”云云。
楚常欢记得自己醒来时就已坐在喜轿里了,周遭喧嚣震天,但仿佛与他无关,直到他被顾明鹤搂着下了轿、并一步一步挪至前厅时, 方觉事情有异。
顾明鹤隔着盖头对他低语道:“欢欢,拜完堂我们便是夫妻了。”
楚常欢蓦地一怔, 偏偏身子无力,口里也无法出声, 就这么稀里糊涂被人搀扶着拜了堂。
“咯吱——”
房门应声而开,顾明鹤缓步走将进来,行至床前坐定,抚摸楚常欢的脸。
他的指腹略有些粗糙, 却格外温柔, 指尖沾了几丝酒气, 醉人心魄。
楚常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满腹委屈无法诉说。
顾明鹤俯身, 吻了吻他的额头,继而是鼻翼,直至唇角。
楚常欢混身僵硬, 眼里盈满了惊诧。
许是药劲儿过去了,他忽然抬手,软绵绵地推了顾明鹤一把:“明鹤,你做什么!”
顾明鹤按住他的双臂,柔声道:“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欢欢,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楚常欢瞪大双目,不可置信地摇头:“什么夫妻,我不要和你做夫妻!明鹤,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那日权因将你错认成梁誉,方才有了这厢误会。”
他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发现顾明鹤早已变了脸色,“我与你相识已有十三年,感情虽笃,但绝无半点风月情爱,我既然认定了梁誉,自会从一而终。明鹤,这场婚礼不作数,我们和离罢,或者……或者你休了我也成!”
“欢欢——”顾明鹤罕见地沉了脸,目光深若幽潭,“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楚常欢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明鹤,你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顾明鹤淡淡一笑:“我不答应。”
楚常欢骤然顿住,仿佛未能反应过来:“明鹤,你……”
成亲的喜悦烟消云散,顾明鹤道:“你如果不想圆房,我不逼你,但和离之事,莫要去想。”
楚常欢撑起绵软无力的身子,看向他道:“明鹤,我们不能做夫妻。”心内莫名酸楚,喃喃道,“你怎么能对我下-药呢……”
顾明鹤听见了他的抱怨,却没解释,而是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我今晚睡胡榻。”
楚常欢一宿难眠,却又无力离开,直到翌日破晓,体内的药劲儿方彻底消散。
他试图劝服顾明鹤,将这桩婚事作罢,可素来对他千依百顺的顾明鹤却充耳不闻,楚常欢无奈,便跑回家恳请自己的父亲出面,盼着能与顾明鹤和离。
“你为了那个梁誉差点命丧狼口,回京后又日日买醉,值得吗?”楚锦然叹息道,“小侯爷与你青梅竹马,对你百般宠爱,你嫁给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楚常欢在父亲这里没讨着好处,又悻悻地跑回侯府央求顾明鹤,无疑是屡试屡败。
渐渐的,他不爱和顾明鹤说话了,顾明鹤每每下朝回来,他都会刻意避开,即便是用膳,也不愿与他同坐一桌。
反观顾明鹤,竟与从前毫无区别,依旧温言软语地哄着楚常欢。
直到端午那日,他听见了梁誉和顾明鹤的对话,方知自己能嫁入顾家,全靠梁誉推波助澜。
那个被他爱进骨子里、不惜舍命相救的男人,就这么无情地把他送给了顾明鹤。
没有半分不舍,亦无半点怜惜。
他们之间,实在太过荒唐。
楚常欢一言不发地回到侯府,顾明鹤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你也听见了,梁誉负你,不值得你如此惦记。”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楚常欢眼眶湿润,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故意拿李幼之做饵,逼梁誉给我下-药,然后将我送上喜轿抬进侯府。”
顾明鹤道:“欢欢,你怎就不明白呢,即便没有李幼之,梁誉也不可能喜欢你,你与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楚常欢无声落泪,苦涩一笑:“明鹤,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顾明鹤愣了愣,问道:“有何不同?”
楚常欢道:“我好像并不了解你。”
顾明鹤神色微僵。
楚常欢泪眼婆娑地央求道:“明鹤,我们和离罢,你放我走,我以后还拿你当朋友、当兄长。”
顾明鹤道:“我若不同意呢?”
楚常欢一怔:“明鹤……”
“欢欢,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是嘉义侯府的少君。”顾明鹤定定地道,“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离开我。”
楚常欢错愕地看着他,眼角又溢出了一行泪。
这夜,楚常欢独自蹲坐在床角,一宿无眠,至翌日寅时,顾明鹤起床上朝,更衣时见他仍坐在床上,心内担忧不下,便走近了问道:“为何不睡?”
楚常欢把脸埋进膝间,没有应声。
顾明鹤看了他几眼,旋即戴上官帽,持笏出府,往皇宫行去。
天色微明时,院中渐渐有了扫洒声。
“今日东苑抬进一只巨大的笼子,你可有看见?”
“黄金打造的,就算是瞎子也能闻出味儿来。”
“听说是小侯爷吩咐工匠铸造的,我今儿可真是开了眼。”
“小侯爷弄这么一只笼子作甚?”
“谁知道呢?”
楚常欢浑浑噩噩,并未听见院里的议论声,脑子里盘旋着梁誉那番绝情的话语,心口莫名绞痛。
他赤脚下了床,踱至衣桁旁。
这里挂了一把佩剑,是顾明鹤傍身的武器。
他握住剑柄,轻轻拔了出来。
剑光入目,映出一张心如死灰的脸。
惯来惧痛怕疼的楚常欢,竟毫不犹豫地刎颈了。
剑刃割破皮肉时,疼痛如裂纹般碎开,迅速覆上心头。
他倒在血泊中,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张令他朝思暮想的脸。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