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工结束的第一天,“蓦然科技”里没有李然,公司上下竟然颇不习惯。
只有迟蓦没这种感觉。他一日三餐都能收到李然主动发过来的消息,报道、被主任逮住、回去以后要剪剪头发、领书、老师上课、学校午饭、午休……事无巨细地讲。
迟蓦夸他乖。
【哥,我要午睡了。你记得吃饭。晚上见啊。】
李然发完这条报备消息便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双臂间。
他很少做梦,今天却莫名其妙地做了。
他不记得自己几岁,只能从潜意识里得知还小。有天放学回家,妈妈和爸爸都没下班,李然自己一个人回家。
小学不是幼儿园,很多被教要学着独立的孩子都不用父母接送,老师也不会特意通知家长。
那天放学,李然背着小书包等在门口,暮色四邻,没见到白清清,学校门口空荡荡的。李然便自己走回去了。
回旧小区的路有一段比较窄小,是黑的。李然不害怕黑,小猫似的往前走啊走。
然后他被一双大手从后面抱起来。
是一个男人。
那男人说盯他好久了,说他长得像小姑娘,说他就应该被弄一下,说小孩子软软的才好摸。
李然吓坏了。
男人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有几秒钟李然觉得那只似乎带着咸涩味道的手很臭,几乎要闷死他。
他想妈妈,想爸爸……
这个男人有同伙。当男人把李然扔在地上,和他的同伙打起来时,李然根本分不清他们为什么要打架。
难道是在分享他这件事上发生了分歧?都想做第一个吗?
可是男人能对小孩子做什么呢?他还是一个男孩子啊。
小学生的脑袋发育不全,脑容量只有那么丁点儿,李然哪里想得通,壮大的阴影恐惧驱使他发软的双腿踉跄地往前跑,连头都不敢回。
回家后李然呆呆怔怔地告诉白清清说有坏人,白清清面无血色,赶紧把李然检查一遍,确保没问题以后,愤怒如火山爆发般倾泻,她质问李昂为什么忘记了她的话没有去接李然……
鸡飞狗跳的争吵霸道地取代这段记忆,午睡梦见后李然还心悸了好大一会儿。
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记忆。
梦中的问题晃晃悠悠地改变字词,重新落到李然心头。
男人能对男人做什么呢?
他们又不能像男女结合那样生孩子,那他们在一起是为了什么?只为了说话、牵手吗?
不无聊吗?
这不比自己还无聊?
生物书上都只讲男女构造天造地设,没讲男人和男人啊。
旁边还坐了一个双性恋……
李然悄悄地用余光瞟齐值。
他觉得自己很奇怪,按齐值的解释,双性恋是和男生女生谈恋爱都可以,可里面不也有一个男生和男生谈恋爱吗?为什么自己听完齐值的双性恋就觉得大大松了口气,感觉没什么。
反正都跟他没关系不是吗?
李然想不通。
想到梦里那两个他没看到过脸的男人,李然一阵恶寒惊恐。
回到家里,迟蓦看到李然在发呆,走过去碰碰他的脸。
李然坐在沙发上,表情放空一切,一只手触上来弄得他一哆嗦,抱枕从怀里掉了下去。
但他潜意识知道这是家,能碰他的只有迟蓦。没躲。
“吓到你了?”迟蓦收回手指,等李然回神再摸他头发,放低声音问,“怎么了?”
“哥……”这声哥喊得跟平时的感觉不太一样,尾音稍微拉长,只有面对最信任的大家长时才会这样带点撒娇的意味。
迟蓦听得眉头一跳。
他道:“你说。我在呢。”
李然便把今天齐值跟他闹得笑话,和午睡的梦都说了。
也没一个结论。他不知道说这些是为什么,就是不吐不快。
迟蓦听明白了,面上看不出情绪喜怒。
“今天齐值跟你表白了?”
“不是啊,他开玩笑……”
“他说我什么了?”迟蓦轻声打断他,非常斯文地问道,嘴角带着点笑意。
明明是个友好的态度,李然后颈却奓起几根寒毛。
“还有啊李然,你刚才说梦里的那个同伙,不出意外应该是我。”在李然的目瞪口呆中,迟蓦掐住他下巴,让他正正地抬起脸来,只能看着自己避无可避。
“我救了你,你不把我当恩人就算了,还把我当变态啊?”
“……”
当年暗巷里的两个狗男人给李然带去不可磨灭的阴影,最后虽被白清清辱骂李昂的世界大战取代——这样一看他妈带给他的阴影可能更大些。但回想起来那俩狗男人实在不是好东西,李然只是梦一下,就由内而外地怕。
可现在其中一个……不是狗的男人坐他身边,面上带着一副好整以暇而兴师问罪的笑,李然直接抖起来了。
“……啊?”他声音更抖。
筋膜枪戳在人的肉上就是这样,局部乱晃,要是离脑袋近脑瓜子得直接嗡嗡的。李然脑子里的影像在晃,几个月前的迟蓦连人带声儿扭曲成闪灵。
可怕的闪灵当时问他:“李然,五年前,或者在更久之前,关于我你记得多少?”
敢情是真认识啊。
还是在更久之前。
原来李然从小就是个令人咬牙切齿的没良心货,少年李然狠狠地在心里唾弃儿童李然,而后颤颤巍巍地说:“要是我现在遇见……我肯定不会忘记你……也不会误会你的……”
“你想现在遇见什么?”迟蓦掐着他的脸没松开,“遇见危险还是遇见我?”
“当然是你啊,哥。哥,肯定是遇见你呀。”
哪个缺心眼的想遇见危险?
李然又不是缺心眼儿。
“哥,你小时候就在这里住了啊?”李然问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啊。”
迟蓦凉凉地说:“是吗?”
“……”
是吗?还是不是吗?
迟蓦的手劲儿挺大的,捏得李然脸疼。有几秒钟嘴巴被内陷的脸颊带得往中间挤,想要噘起来。那多难看啊。
他无助地吧唧两下嘴,试图扯平嘴角,不让它们离得愈来愈近,区分出明显的楚河汉界。
小动作一大堆,就没想过薅下迟蓦的手,谴责他动手动脚。
“哥。你捏好了吗?我嘴巴酸了,想流口水……”他眼球朝下面看,隐隐看到手的轮廓,李然暗示得很到位,再不松开哈喇子就要流他一手了。
迟蓦说:“你流。”
“……”李然抿住嘴,把分泌的涎水抿回去。
幸好迟蓦良知尚在,大手一松放开李然。脸颊显出红印,跟被亲了两口似的。
李然搓了搓脸,心道:“他在生气,最好不要惹他。”
“齐值都说我什么了?说来听听,说错的我纠正。”迟蓦褪掉左手腕的菩提,解开袖扣,脱掉正装,将里面的衬衫衣袖往小臂上挽出两折。
李然羡慕地看他小臂上的青筋和血管。
“没说什么,他说……”李然欲言又止,被迟蓦一个警告的眼神逼得把掐头去尾的策略咽回去,老老实实地全盘托出,“他趴在我耳朵边说——‘我表哥家风更严。姑父姑姑还有他爷爷什么都不许他做,被当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合格的继承人培养,同性恋这种关系在他家里是禁忌中的禁忌,后来连同性俩字都不能提,你记得少说话啊。’——都是我同桌说的,我可没有问。”
他叛徒似的学人说话时用的是自己的音色,但音调尽量贴切被他供出来的当事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越说越来劲了。
“我没有跟你提过同……性不同性的事。对吧哥?我要是有哪里说话说错了,你会提醒我不会生气的……对吧哥?”
中午听齐值说完这些,李然第一反应竟是他哥听起来怎么这么惨,好像没有快乐的童年,而不是迟蓦家风严格,同性恋在迟家也是不能讨论的话题,他俩同病相怜很相配啊。
“还趴在你耳朵边说,离得倒是近。以后离远点。”迟蓦倏地冷呵一声道,“就这么多?”
“嗯嗯嗯!”李然点头道。
“嗯。”迟蓦哂笑,没再追问,学着李然的样子随性地往身后一靠,抱枕惨遭偷袭瘪下去。
“帮我把领带解开。”
他两只手都空着,自己一扯就开了,非要麻烦李然干嘛。
正常人都会怼回去“你没手啊”,李然正常得不太正常,闻言点头哦了一声,当即从平坐变成斜坐,上半身倾向迟蓦,看着像趴在他身上,两手并用地拉出他领带,摸索领带的结。
从迟蓦的视角自上向下地看过去,李然就是个人妻。
漂亮的,可口的。引发他内心深处的恶念想永远将李然占为己有,把他锁在家里,不让他出门见人的渴求。
“手跟着我,我教你。”迟蓦察觉到第一次解人领带的李然很笨拙,引着他的指节,一点点解开自己的领带。
然后这个任务就这样成了李然的日常。
能为迟蓦做点事,李然打心底里高兴,他找不到房子的时候迟蓦也这么帮他啊。根本没思考过是不是自己的时间和领地,已悄悄被迟蓦攻占。
高三要上晚自习了,走读生住校生待遇相同。
最后一年还不努力想要干什么?想上天造火箭吗?这时候不想付出时间,明天就不想挣钱!
等人家一个月挣三十万,三百万,你一个月的破工资只有三千,好意思吗?!
这些话经常挂在教导主任的嘴边,对高三生攻击洗脑。由于每年都有高三生,也就是说这种话已在李然脑子里面根深蒂固过两年,现在只是反复复习,毕业三年也不会忘。
晚自习需要班主任镇守。
班未气势汹汹地往讲台上一坐,翘着二郎腿叹着气,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谁特妈想看这帮考三年倒数第一的蠢货们啊”的气息,眼睛探照灯般睃巡班级里的六十颗少男少女的脑袋。每一颗头他都想拎着打地鼠的锤子狠狠地给他们一下,把他们那根代表智慧的神经线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