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戚氏确是生性刚强。
那泪光在她眼中转了一圈,便消失了。
她回过身,清淡眼波在红烛映衬下,愈显坚定:“‘红妆’……”
“从此后,我便叫红妆吧。”
……
然而,乐无涯还是喜欢叫她戚姐。
旁人调笑他们情笃,阿姐阿弟的也叫得出口,可乐无涯知道,他们几乎真的处成了姐弟。
在她孝期中,乐无涯搬来了一张软榻,与她共居一室。
孝期过后,他们仍是一切照旧,谁都没再提同床的事情。
只是这“姐弟”,有皇帝插手其中,算不得纯粹。
他知道,戚姐偶尔会写些文字,以报平安之名送到宫里去。
他并不在乎,面对面地教她习字临帖。
很快,戚姐的字就写得比他还要好了。
乐无涯最擅长临他人的字,只瞧过一眼别人写的,就能将笔锋都学了去,对自己的字却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丑得一骑绝尘。
他在外应酬、因饮酒头疼时,戚姐会为他冲醒酒茶。
他旧伤复发,起不来床时,戚姐会端着一碗蜜饯,哄着他喝药,说再不快点喝就顺着鼻子往里灌了。
这便是他乐无涯前世的最后的一个家了。
虚假,却又温暖。
……
送别了郭家兄妹,乐无涯在尘烟中立了许久,才慢慢走回了衙门。
兄妹俩来时,他满心喜悦。
走时,他却被勾起了满腹不愉快的心事。
他倒是有心去买醉一场,可这具身体显然不怎么擅饮。
他还记得上次不慎酒醉后,泼陈员外一脸酒的事儿。
这身体可得精心伺候着,万一将来闻人约后悔了,闹着要回来,他还得还他呢。
就算为了他,也得保重。
在乐无涯盘算着要找个僻静地方窝着缓一缓时,他已走到了衙门口。
一个快乐的声音响了起来:“哟,太爷回来了!”
不等乐无涯反应过来,就见衙役何青松异常激动地扑了上来:“太爷,上京有来使,孙县丞已经把人带进衙啦。”
乐无涯不得不收起一切悲伤:“上京来使?知道是谁吗?”
“知道!”何青松点头如啄米,“就是夜审那日,您派着和我们一道去小福煤矿的金吾卫大人!会使火器的那位!”
姜九皋?
乐无涯迈步入堂,看到了被孙县丞密不透风的寒暄折腾得两眼发直的姜鹤。
孙县丞再会察言观色,也捉摸不透这位八风不动的金吾卫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但乐无涯瞧得出,姜鹤生平没见过这么健谈的人,在发憷,在想找个什么地方藏起来。
看见乐无涯回来,姜鹤猛然立起,面无表情地激动了一下。
不知怎的,每次看见闻人县令,他都要无端地兴奋,仿佛那个当年在边关天狼营驰马的寡言少年,正在他体内快活地蹦蹦跳跳。
乐无涯入堂行礼问安后,直问道:“敢问姜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姜鹤行伍出身,倒是更习惯这样直来直去的问答:“上京之人,遣我来送礼。”
他递来一封厚厚的信,用火漆封了。
乐无涯接来,刚入手,便觉得这不像是信。
待他拆开,眼睛险些被晃花了。
只见里面是一厚沓白花花的百两银票,垒作了一块结结实实的小方砖!
乐无涯两眼放光,一切忧愁一扫而光:“敢问是谁?”
不等姜鹤多言,他心中已有计议。
……八成是那位不把钱当钱的善财童子。
可这回他想错了。
姜鹤答说:“是六皇子。”
乐无涯一滞:“谁?”
他分明记得,自己这学生是个不喜奢华的,笔墨纸砚均是皇子标配,住的宫殿更是雪洞似的,全不似七皇子奢华成性,剑柄都要镶嵌宝石。
可他这哪里是不懂奢华?
几千两银票不仅说给就给,还知道不用千两面额的,用百两银票扎成这么厚厚一垛,当着孙县丞的面送出来,几乎是在给乐无涯撑门面了。
果真,一旁的孙县丞眼睛都瞪圆了。
好家伙!
他只听说过下面的人用银票贿赂上京官员、人家还眼皮都不抬一下的,可从没听说过钱还能回头的!
乐无涯这一惊非同小可,半晌才顾上问:“六皇子可有手信带来?这些银两,我待作何用途?”
“无手信,只有口信。”
姜鹤清一清喉咙,答:“这些银两,资闻人县令于南亭修路架桥。我再来时,希望路途顺畅。能早至君身侧片刻,便是人生至幸。”
姜鹤口齿清楚又冷淡地复述完了六皇子的话,想,六皇子待闻人县令真是不薄。
姜鹤心思单纯,看闻人县令就像看当年的小将军。
他被人厚待,姜鹤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欣慰。
至于乐无涯内心之震惊,他暂且是想不到的。
第35章 邪祟(二)
乐无涯枕着六皇子送来的银票,作守财奴状。
时至子时,他仍未能入眠。
平心而论,谁不爱钱?
铺路修桥,的确都在乐无涯的计划中,能把这笔钱用上,他就有更多余裕去行为民之事了。
可真要接了这笔钱,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想不透,于是索性拿出了自己前世那套思想:他到底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他还是乐无涯时,能给六皇子的东西多多了。
乐无涯仍记得,皇上酒后戏言,曾道,有缺小小年纪,相人如此之准,你看上朕的哪个儿子,朕就许作太子,如何?
如今,一个小小南亭县令,能给他什么?
乐无涯把银票抱在怀里,像摸宠物一样又摸了半晌,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者,退回去?
然而,有了这几千两现银,什么路都能修成了。
他从不是那种宁肯和百姓一起挨饿受苦、也非要图个清名不可的官员。
有钱摆在眼前,为着避嫌不要?
那是傻了。
但就这么不明不白没心没肺地收了,看上去似乎也够傻的。
想到最后,乐无涯感觉不管收与不收,自己都像个傻蛋。
死小孩!
他恼羞成怒,一翻身,便搂着银票睡了。
日有所恨,夜有所梦。
乐无涯梦见自己某日去外面办完差事,连夜返回上京。
路上,他一路迎风疾驰,着急得很,可入了城,他的心便定了,下马执缰,在满城华灯中慢慢前行。
入夜的上京异常喧闹,宝马雕车辘辘而行,乐舞笙歌渺渺无尽。
他在这醉人的三月春烟中,始终不醉,在这热闹里穿行,像个过客。
“……老师?”
乐无涯回过头来,看到了十七岁的项知节。
他牵着马,着一身青衣,束一条额带,正是个大好青年的模样。
二人在料峭春寒中对视。
连着赶了两日的路,乐无涯到底是迟钝了些,看着他呆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了少年时那个不知冷热的自己。
他脱口问:“不冷啊?”
话一出口,他才觉出失礼:“微臣参见六皇子。”
项知节不等他将礼行全,就伸手一托他的手臂,随后撤回手来:“老师不必多礼。”
他和小七不同,若项知是说不必行礼,那必是在阴阳怪气。
面前的是小六,他说不必,那是真的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