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沉一沉气,看向郭姑子,诚恳道:“好,您直来直往,本县便就不拘束什么了。”
“小县财微力薄,可用耕地甚少。现有二百亩山地,一来土地砂性大,许多作物不便种植,二来即使勉强种了,仍不能满足一县口粮所需。因此,本县想着,南亭垦田一事,不能贪多,只可求精。”
“南亭倚河而建,有地利之便,借通商以富民,方为良策。”
郭姑子暗暗点头。
县主手下有一干女使,只有在她办的女学中学得诗书、修得本领,才能出外办事。
她有些见识,知道乐无涯这话没错。
乐无涯坦诚相询:“本县是商贾之家出身,知道想让东西打开销路,便非要合上买主心意不可。敢问郭姐姐,若你是高洁雅士,想要购入几株茶花,是会去一家颇受文人推崇的花市采买,还是到边陲小县的一座荒山来寻?”
郭姑子不答,但心中已有定数。
乐无涯道:“文人君子,最爱以花草自比,茶花品性高洁,向来为其所好,因而身价不菲。本县若只闷头种花,就算种出十八学士那种绝世名品,无人问津,亦是不美。但与县主合作,便另当别论了。”
郭姑子听懂了他的意思:“闻人县令是要在这茶花上,借县主之名打响名号?”
“正是。”乐无涯一点头,“县主素有侠名,孝感天地,四海皆知。这茶花若是有县主名气庇佑,便算是插上凤凰羽了。这样一来,县主家传技艺不致失传,不辜负县主才名。万一种得不好,本县愿赌服输,一应花销由本县承担,绝不会让县主蒙受半分损失;若是托县主之福,培得良种,有所收获,本县必不会在银钱上有所亏待,且县主可用其名冠此花,让县主芳名永传后世。”
乐无涯讲分利弊、论说收益,将一席话讲得无比漂亮。
郭大哥心软,早被说动,眼巴巴地瞧着妹妹。
郭姑子对这一计划也颇为赞许,但她拿定姿态,绝不忘此行目的:“太爷,郭氏晓得了。请您带我们去看看那山,等我回去一一禀告县主,再作计议,可否?”
乐无涯自是无有不可的:“好。这就去?”
郭家兄妹甚是爽利,说去便去。
乐无涯叫闻人约留下整理文书,自己带他们去了荒山。
兄妹二人勘察水土,采集土样,封存得当后,便要立时回转桐庐。
乐无涯挽留:“吃顿便饭,再上车马吧?”
郭姑子笑道:“不了。您的事儿早早办妥,将来在一起吃便饭的机会多的是。”
她既然这么痛快,乐无涯便不强行挽留了。
下山路上,郭姑子以闲聊口吻,再次发问:“您想要将花种成茶花里的头一份,最好不要引进已有品种。采用接花之术、创出新的品种,方为上策。县主平时爱好此道,自己接出过几种还不错的花。敢问太爷,您最爱哪几种茶花?我好回去禀告。”
乐无涯先前做过功课,答说:“玉带紫袍、朱砂紫袍,这两样意头好,都有加官进爵、平步青云之意,是官宦人家最爱。……牡丹茶和玉墀红,花型好看,接在一起,想来不差。”
末了,他又谦虚道:“本县临阵磨枪,只晓得些皮毛罢了,最终如何,还是由县主决断便是。”
“巧了。”郭姑子道。
乐无涯虚心请教:“如何巧?”
郭姑子:“您择的这几种,都是赤色花朵。”
乐无涯步履一顿。
“按闻人县令先前之言,是打算以县主之名命名这茶花……”
郭姑子望着乐无涯的侧影:“敢问闻人县令,是知道县主名讳中有一‘红’字吗?”
是,按理说,他不该知道县主芳名的。
乐无涯哀叹一声。
……大意了。
早该想到,戚姐调·教出的人,起码得是半个人精。
乐无涯返过身来,笑道:“真这般巧么?本县想着,县主性烈如火,配红色才相宜。没想到歪打正着,就这么碰上了。”
郭姑子细看他的神情,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便颔首应道:“是,确实是巧。”
经过这半日商议踏勘,已是酉时时分。
天边晚霞仿佛着了火一般,烈烈地烧红了世界。
乐无涯盯着那残阳,盯得有些眼花,仿佛是回到了前世新婚,自己盯着那一对龙凤喜烛,盯得眼睛直发酸的时候。
喜烛乃皇上亲赐,雕琢得无比精致。
一想到它燃到天明,就会化为一片狼藉的烛泪,乐无涯颇觉没趣。
开头绚烂美丽,结尾却潦草不堪,乐无涯感觉自己像是被这蜡烛指着鼻子骂了。
人说洞房花烛夜,与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皆为人生快事。
但在乐无涯看来,这三样没一样能叫他欢喜的。
自从重伤之后,乐无涯便不怎么去想自己的未来了。
谁料他不去想,皇上倒是替他打算得好,把自己的新义女许他为妻。
黄金铺地,红妆十里,良田千顷,皇上对这二人的厚爱,可谓是溢于言表。
然而,在这么个大好夜晚,两人相对无言。
在乐无涯专心致志地欣赏烛花爆裂时,身旁的戚氏女突然地开了口:“大人。”
乐无涯扭过头来,和她对视。
饶是妆浓如绮霞,戚氏女看人的眼神仍是清淡的。
她轻声说:“大人,不同房了吧?”
乐无涯一扬眉:“?”
她提醒乐无涯:“我还在孝期。”
乐无涯想了想,发现确实如此。
“我跟教我规矩的阿婆说了一次。她不听我说话,只叫我守规矩就是。”
“……她说,我是皇家义女,用不着守孝。”戚氏女话语中不见怨怼,只是淡然,“……不然,不吉利。”
戚氏女的态度不像是商量,纯粹是知会他一声。
新媳妇既然直率至此,乐无涯也没必要扭捏了。
他跳下喜床,摸了个橘子,顺便给戚氏女带了一个。
他问:“你叫什么名儿?”
戚氏女低头剥橘子:“说给了我一个新名字,叫孝淑。”
“本名呢?”
“母亲叫我大妮、大姑娘。”戚氏顿了顿,“妹妹叫二妮、小二。”
乐无涯哦了一声,想起一件事:“对了,小二的坟修没修?”
戚氏女看了乐无涯一眼:“修了。新县令一上任,把妈妈和小二的坟都修了。”
乐无涯感叹道:“果真周全。皇恩浩荡啊。”
戚氏女意味难明地笑了一声:“是,皇恩浩荡。”
乐无涯说这话,半分真心,三分演技,其余九十六分半全是敷衍。
他心里清楚,皇上一朝母丧,碰上戚氏女为母报仇之案,这正合了皇上心意,皇上自然乐意好好表彰、抬举她。
若真论起来,自己才是戚氏女的救命恩人。
可只有皇上有权让她从孤苦伶仃、身陷囹圄的茶花女,一跃成为平民郡主。
皇上盛眷隆恩至此,又认她为女,她现今拥有的一切皆为皇上所赐,她理应感恩戴德,为皇上肝脑涂地。
说白了,乐无涯怀疑,无根无基、尊荣全系于皇室的戚氏女,是被皇上送来盯着自己的。
即使心中有了定数,乐无涯仍没打算提防戚氏。
一来,他自认光明磊落,不怕有人刺探。
二来,戚氏母亲去世,孝期没过,就被从桐庐带至举目无亲的上京,嫁给一个陌生人,着实可怜。
乐无涯想对这个没了母亲、独在异乡的姐姐好点。
他咂摸着:“大妮,大妮……听起来是个乳名。不然起个大名儿?”
戚氏女:“阿婆说夫为妻纲,起个什么名,全听大人的吧。”
乐无涯往喜床上一靠,往嘴里丢橘子瓣儿:“纲不纲的,我不在乎这个。要我说啊,大妮儿就挺好。但这个名字,是不是你只想要妈妈叫?”
戚氏女没吭声,只是扭过头,认真地看了乐无涯一回。
乐无涯忙活了一天,此时一身骨头都疼,见这姑娘既不害羞,亦不见外,便索性赖唧唧地往床上一猫,嘴上又没了个把门的:“怎么样?你夫君高低不错吧?”
戚氏女难得松了些口风,点点头:“是不错。”
乐无涯:“……那我能不能不睡地下?”
戚氏女:?
乐无涯抱着被子往喜床内侧缓缓挪动,委屈道:“我可不是耍诈,是我以前受了伤,身上受寒,就要伤风胸痛,骨头也会疼。你到时候还要照顾我,多么麻烦。”
戚氏女确实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可我也不想睡地下。”
乐无涯提议:“那便只睡在一起?你在外头,我在里头,中间放个枕头?”
戚氏女同意,便起身去卸妆。
在镜前坐下后,她凝视镜面许久,巍巍不动。
她忽然道:“我第一次这样好看。若她看见,定是欢喜的。”
“她”是谁,不言而喻。
她指着自己难得有了几分娇妍之色的面庞,问乐无涯:“我这样的妆容,该叫什么?”
乐无涯在床上一滚,就把自己裹成了个细条条的被子卷,趴在床上瞧着戚氏:“木兰诗中有言,‘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便是如此吧。”
他知道有许多有关“红妆”的侧词艳曲,都与此时他们新婚燕尔的情境相合,说来也甜蜜悦耳。
但乐无涯想来想去,恐怕还是这句最合她心意。
这乐府诗通俗易懂,戚氏能明白其中之意。
她眼底浮现出薄薄的一层泪光:“好。她能看见,小二也能看见,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