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多久,项知允的长随前来禀告:“王爷,侧妃娘娘已安歇了。我带人悄悄查抄了娘娘院内所有的下人房,没搜出什么可疑的东西来。”
“小喜子的东西呢?”
长随提来一只藤条箱子:“都在这儿了,已经叫府医悄悄来验过了,确定无毒,王爷放心。”
箱中是小喜子的日常衣物,以及他来府上时,崔氏打赏的十个小银锞子。
最上方则压着他生前接触过的几样从宫里送来的物件。
方才验看时不便细看,借着屋内相对明亮的烛光,项知节从这堆物品中取出一根红烛,细细端详起来。
这一看,他有些诧异。
这是宫中敬神所用的蜡烛,是贡品。
他又查验那线香。
果然,这是最上等的香。
大虞祭奠先祖时,项知允曾敬奉过同样的香。
就连喜欢烧香求道的庄贵妃娘娘,怕也用不上这般品级的香烛。
除了这些蜡烛线香,糕饼盒子里空空荡荡,还有些糕饼碎屑残余。
或许毒就下在这里?
项知允问:“那些与他相熟的人,你都问过了么?”
“都问过了。”
“小喜子平日为人如何,喜好什么,你一一说与我听。”
长随办事得力,如实禀告了一番。
现今崔侧妃的孩子尚未落地,这些喜奴便只做些日常洒扫的活计,甚是清闲。
而小喜子因为是薛公公的义子,算是这帮喜奴里的头儿。
在下人的通铺房里,另外连通着一间耳房。
那本来是分给小喜子一个人独住的。
可他喜欢热闹,又没什么架子,宫里来了东西,若有好吃好玩的,也乐意和其他喜奴一起分享,还经常和大家一起挤通铺。
那间耳房便渐渐空置了下来,用来堆放喜奴们的杂物。
不过他们才来两个月,也没什么细软家私,只有小喜子经常独自进去,不知道做些什么。
有人好奇窥探过,发现他一个人坐在藤条箱子上念念有词。
问他,他便说自己在敬神。
听到此处,项知允扶额,只觉头痛:“我家里有薛公公的义子,我怎么不知道?”
长随道:“是小喜子叮嘱过他们,不让外传。说薛公公特意交代,要他踏实办事,不许仗着身份作威作福。”
说到此处,长随斟酌一番,压低了声音:“小喜子还说,皇上……很重视您这个孩子。薛公公验过他的八字,说他是有福之人,叫他给侧妃娘娘添添福气。只是这事不便张扬……”
项知允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了这“不便张扬”的深意。
这种事情,的确不宜张扬。
父皇如此重视他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竟早早将自己贴身太监的义子赐下,预备做这孩子的贴身内侍与玩伴,这意味着什么?
这几乎是明示,父皇属意于他了!
项知允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他有些哭笑不得。
放在平时,想明白这一层,他定是要欣喜若狂的。
但这位本该风光无限的有福之人,还没有亮明身份,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他的王府里。
可见他福气还是有限。
但小六的提醒,的确没有错。
自己确实得备些骨灰,假充是小喜子的,再对外宣称他福泽深厚,为崔侧妃挡了一劫,不幸身亡。
项知允逼自己不要去想事情的真相为何,唏嘘一番,垂下头来,又随手翻了翻小喜子的随身之物。
他总觉得,似乎缺了点什么。
为了验证,项知允又俯下身,亲自将藤条箱子翻了个底朝天。
他边翻边想,此事实在蹊跷。
听小喜子在下人里的风评,他不是很大方的么?
可这回怎么偏偏吃了独食,把所有糕饼都吃光了,没给任何人留?
从包糕点的油纸上的残迹可知,这里头起码有七八块巴掌大的点心。
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可一顿饭的功夫,他就把这一堆甜腻腻的糕点全吃了?一点不剩?
翻到一半,项知允的手一顿。
他终于发现了异常所在。
“他既日夜焚香供奉……”项知允疑惑道,“那他供的神像在哪里?”
……
在项知允的长随又潜回崔侧妃院中,四下寻找神像去向时,惠王府的两拨下人正各自忙得热火朝天。
一拨人撅着屁股在化人场刨骨灰,一拨人则撅着屁股在乱葬岗上刨坑。
冬日里,“路倒儿”格外多,这乱葬岗上丢着不少无名尸首,大多是草席一卷便扔在了这里。
下人们怕小喜子七窍流血的样子被旁人看去,一致认为,还是埋了干净。
奈何土都被冻实了,挖掘极为艰难,加之周围尸身横陈,偶有青荧磷火一掠而过,宛如冤魂提灯夜行,几人干活干得毛骨悚然,草草挖出个浅坑,便将只剩一口气的小喜子面朝下扔了进去,胡乱掩上一层浮土,又双手合十拜了几拜,便逃也似的奔下山去。
四野重归寂静。
良久,一只寒鸦落上了近旁的枝头,歪着脑袋,似在侧耳倾听。
浅土之下,那微弱的呼吸不仅没有断绝,反倒渐渐变得强健起来。
忽然,一个细瘦的小脊背自地下拱起,在土面上拱出了一条清晰的裂痕。
有了结结实实的八块糕点填在肚子里,他才勉强能抵御这冬日的寒气。
寒鸦受了惊吓,呱地大叫一声,振翅而飞。
……
与此同时,身在宫城的小禄子似是听到了这一声刺耳的鸦鸣,猛然坐起,惊出了一头冷汗。
他惶然四顾,动作不甚熟练地拨开门闩,蹑手蹑脚地探出头去。
看清了潜藏在夜色中的巍巍宫城后,他双腿一软,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回房内,一头钻进尚有余温的被窝,将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埋了进去,身子止不住地微微发抖,仿佛经历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
深夜时分,本该空无一人。
一道婆娑的树影自窗外投来,落在了小禄子紧蒙着的被子上。
而不知何时,窗外,一道人影已无声无息地和树影站在了一起,静默地窥视着屋内那团蜷缩颤抖的身影。
第357章 延年(五)
次日,小禄子溜出了守仁殿,鬼鬼祟祟地靠近了宫门口,因为形迹可疑,被抓了个正着。
太监擅离职守,本来交给所属掌司发落便是。
但不知怎么的,皇上竟对此事格外关注,叫人将他押到了御前。
小禄子被半拖半架着带到主殿时,已吓得魂不附体,只顾着没命地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近来,守仁殿内项铮用惯了的香料内添了檀香。
檀香清苦沉郁,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透出一股庙宇般的森严庄重。
项铮不理他的求饶,只顾着低头批改奏折。
眼见无人理会他,小禄子愈发心慌,冷汗混着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旁边一起跪着的司钥库掌监也同样心惊胆战。
他想不通,一个小太监私自离岗,虽是不该,可何至于劳动圣驾?还将内官监、直殿监的掌事一并传了来?
且这小禄子还是薛公公的义子,皇上为何恼怒至此,连薛公公的面子也不给了?
莫非皇上要借此事,敲打薛公公,整肃宫纪,就拿他先开了刀?
思及此,他愈发老实,缩紧了身子,不敢挪动分毫。
小禄子更是慌得失了分寸,磕头一阵后,甚至呜咽出了声。
听到他恐惧的哭声,项铮终于停下了笔:“小禄子,你可知罪?”
“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小禄子带着哭腔喊道。
“你知道什么?”项铮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听不出喜怒来,“你知道此事会给你的掌事添多少麻烦吗?”
“奴婢知道……”
项铮:“那先给你掌司磕个头去。”
小禄子一愣,偷眼看了一下并排跪着的三个掌事。
那三个均不敢抬头,一个个鹌鹑似的伏着,没法给小禄子任何提示。
小禄子只得咽了口唾沫,闷不吭声地朝那三人的方向磕了三记响头。
项铮却仍是不肯放过他:“规矩呢?连你掌事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了?”
小禄子哪里敢说话,浑身僵硬,一言不发。
项铮试过了他的成色,便对其他三个面如土色的掌司道:“你们先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