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的揣测,总做不得数。
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个烫手山芋给解决掉。
偏偏事态越棘手,越有人要冒出来添乱。
在项知允冥思苦想之际,又有仆人脚步极快地奔了过来:“庆王殿下问起王爷去处,说若王爷确有要事缠身,他便先行告辞了。”
项知允早忘了还有一个小六,胡乱摆手道:“跟他说,我脱不开身,请他自便。”
打发走了传话的人,他背着手,来回踱了一阵步,把心一横:“连夜将人送出去,扔到乱葬岗去,对外就说是发了绞肠痧,怕他叫嚷,惊扰了崔侧妃,就将他送出去养病了!”
来向项知允报信的人还没转过弯儿来:“爷,这分明是中毒啊,不报官查一查么?”
他更关心崔氏的身子,怕是有人要兴内宅争斗,故意给崔氏下毒,没想到叫这小太监误打误撞地挡了灾。
然而,项知允一个凛冽的眼神,就把他的嘴巴堵上了。
查?
怎么查?
他一个皇子,跑去他父皇宫里,查他的人?查太监中常见的夹带之事?查是不是他弟弟小禄子动的手?还是哪个太监在哪个见鬼的环节给他下了毒?
最要紧的是,宫里哪里来的毒物?
除了……
这件事背后麻烦重重,项知允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如今日子好容易顺遂起来,不想自找不痛快。
这都不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了,是拔出萝卜带了泥石流。
为今之计,就是把人白布一蒙抬出去,再堵死这帮下人的嘴,不许他们惊吓到崔侧妃。
思索间,小喜子已经开始“嗬嗬”地倒气,眼看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项知允发了话,其他人不敢懈怠,忙拆了下人房的门板,用布单草草蒙了小喜子的脸,七手八脚地把人往外抬。
目送着小喜子出了小院,项知允的贴身长随小声建议:“爷,干脆……把人结果了再扔吧,万一他命大活了,跑出去乱说……”
项知允狠狠一瞪他:“胡说什么?!”
他胸中堵了一口气,天上原本清明动人的月光,此刻看来,也蒙上了一层晦暗的阴翳。
项知允说:“若是活了,是他的造化,他自己跑了便罢;若他要回来……”
他托着脑袋,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回来……再说回来的事儿吧。”
项知允举步欲走,又回身嘱咐道:“他留下的所有东西,仔细搜检出来,本王要亲自过目。”
……
而当一干下人扛着生死不明的小喜子,鬼鬼祟祟地打惠王府侧门溜出来,做贼似的在夜色下前行时,一辆马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车帘被一只手挑起。
看上去已经准备回家的项知节轻声问道:“你们是五哥府上的?”
领头的顿时叫苦不迭。
他一面暗暗抱怨,一面赔着笑脸,将项知允那套说辞照本宣科地向项知节解释了一通:
他们是送人看病,不是抓紧时间把人处理了。
项知节蹙眉片刻,对车夫道:“既是人命关天,速速让路,莫要耽搁。”
一干仆役如蒙大赦,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项知节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眉眼温和如月光。
老师说得对。五哥到底还是心软。
他放下车帘:“掉头,回惠王府。”
第356章 延年(四)
项知允刚刚恩威并施地封好所有下人的口,侧妃崔氏便磕完了瓜子,回了小院。
眼见乌泱泱地站了一院子的人,王爷王妃都亲自驾临了,崔氏有点傻眼。
好在夫妻两个早已对好了说辞,一人一句解释了刚编好的来龙去脉。
崔氏不怎么认得小喜子,甚至没法把他的脸和名字对号入座。
他们是来伺候皇孙的,又不是来伺候她的,平时守着规矩,从不在她跟前瞎转悠。
崔氏只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个人。
虽说有些晦气,但好在绞肠痧不传染,崔氏膈应了一下,便也不作计较。
不过她素来善争爱抢,岂肯放过此等良机,立即作出一副受惊柔弱的模样,盼望项知允能留宿一夜。
然而,项知允刚刚亲眼目睹了一个将死之人的惨状,满脑子都是他青紫的面色和流血的七窍,哪里还待得下去?
他虽说在刑部当过差,但仅仅是看看案卷、听听呈报而已,哪里见过货真价实的死人?
项知允敷衍安慰了几句,又将自己佩戴多年的和田玉吊坠送给她压惊,随即便自行离去。
崔氏捏着玉坠,翻来覆去地欣赏,眉开眼笑:这个也行!比人留下来强!
而回到房中,正面碰上了去而复返的项知节,项知允一时混乱:
不是说走了吗?
项知允脑子乱糟糟的,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否真的打发过项知节离开,只得强自续上先前的话题:“家中有事,叫六弟久等了,我……”
话音未落,项知节抬起头来,开门见山:“五哥,单单是把人扔出去,恐怕还不够妥当。”
项知允刚堆出的浅笑立时僵在了脸上。
项知节解释道:“方才我离开时,遇见了五哥府上的下人。”
项知允深深吸了一口气。
项知节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依旧温和:“还请五哥莫要责怪他们。他们口风很紧。只不过赶路匆忙,风带起了布单一角。我见那人指甲青黑、内有淤血,才有了一些猜想。”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昔年我曾受教于乐老师。他素来精通刑狱之事,我耳濡目染,便对此事格外敏感些。”
项知允:“……”不是,谁问你这个了。
他提起了十成戒心:“你特意折返,究竟有何见教?”
“我是来提醒五哥的。”项知节直言不讳,“我今日既请托五哥帮我办事,现下五哥遇到了难处,做弟弟的理应出手帮忙。”
项知允却不打算领他这份情。
他冷冷道:“六弟怕是经书念得多了,心肠也太软些。我府上一个下人吃坏了东西,竟劳动得你大半夜东奔西走,实在是辛苦了。”
项知节对他的讽刺置若罔闻:“五哥,我对您的家事并无兴趣。只是稍稍提醒您一句,上京的安乐堂,并不在您家下人去的那个方向。”
项知允微微蹙眉。
所谓安乐堂,便是京中烧化死人的地方。
他岂不知,人死后,一把火烧掉最是干净?
然而上京的安乐堂,是有刑部的吏员常年守着的。
若是平白送去一具七窍流血的尸身……
如今他正得父皇看重,暗地里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眼睛,比乱葬岗上的鬼火还多,其中既有盼他登临大宝的,自然也有盼他登高跌重的。
……小六,算是哪一种呢?
在项知允审视的目光中,项知节站起身来。
“五哥,事已至此,总得有个‘交代’才是。愚弟今日叨扰过甚,这下真正告辞了。”
项知节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只留下项知允一人,品味着他这寥寥数语的言中之意。
踱步片刻,他眼前一亮:
是了!
安乐堂!
从事发到现在不足半个时辰,他忙中生乱,竟未能想到这层!
按理说,一个喜奴得急病死了,只能怪他命薄,没人会追究他是怎么死的。
可他偏偏是吃了宫里送出的东西才死的。
且这人在宫里不仅有个弟弟,偏偏还是薛公公的养子。
因此,此事他必须得有个“交代”。
不等上头查问下来,他最好主动报丧。
既要报丧,就得说明尸身的去向。
因此,他大可以说,小喜子发了急症,一命呜呼,而自己怕惊吓到崔侧妃,就将他的尸身连夜送去化人场,一把火烧了,
当然,项知允不能光明正大地派人去化人场,公然焚烧一具中毒的尸身,但却能设法从化人场每日运出的骨灰中,悄悄匀出一些,充作小喜子的遗骸。
项知允受了这么多年的打熬,早学乖了。
他压根儿不想追求什么真相。
太麻烦了。
小六的建议,的确是一劳永逸之法。
可他去而复返,特地提醒自己,到底图些什么?
要是他存心要害自己,大可不必走这一遭,直接去顺天府报案,称惠王府出了人命官司便是,何必还来自己跟前招摇一趟?
难不成他真是想帮自己?
他能有如此好心?
项知允一边吩咐下人去偷些骨灰来,以备向宫中“交代”,一边独坐房中,凝眉静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