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太监中,寻一对不大显眼的兄弟来。”项铮低声道,“……让他们先试一试。”
薛介微怔,随即心领神会:“成,奴婢立时去办。”
他斟酌了一番言辞,又道:“只是皇上,宫里收太监也讲究个规矩,怕伤了天和、绝了人嗣,少有送一对儿孩子进来的。想找合用的,恐怕得费些周折。”
项铮不以为意:“宫里的小太监成千上万,总会有的。”
薛介欠身道:“是。”
他目光垂落,停在项铮袖口那精美繁复的刺绣暗纹之上。
宫城内的小太监,万万千千,确如恒河沙数,不值一钱。
是伤重难愈、倒在草木灰中鲜血淋漓、无声死去的那个。
是天不亮就忙着去倒贵人们的净桶、步履匆匆的那个。
是一生困于宫墙、再无法为父母送终的那个。
他薛介,再风光,再得脸,也不过是这万千血肉中的一个罢了。
项铮不会想到,这些小太监也是人。
若一个家当真艰难到要送两个孩子入宫,那必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即便卖儿所得能解一时之急,往后呢?
家人在宫外,生死未卜,踪影难觅,若无意外,这两个孩子,便是彼此今生唯一的倚靠了。
他们一起成长,一起吃苦,一起离乡背井,一起抱着团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份感情,岂是常人可比的?
项铮当然不会在乎这些了。
在他看来,小太监们就像是这宫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摆件一样。
恭桶会自己变干净,花草会自发长成规整绮丽的模样,宫道永远洁净如新。
不过,皇后娘娘说过,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幸好,皇上从不屑于体察这般微末之意。
薛介抬起眼来,满口答应:“奴婢尽快。”
……
注定要死的探子仍在景族上蹿下跳地刺探情报。
薛介忙于搜寻能满足项铮要求的太监兄弟。
乐无涯试睡了羊毛毯子,十分满意,正忙着写信给赫连彻,夸奖大哥给他的羊毛毯子又漂亮又舒服,大哥真好,大哥抱一下。
而触怒天颜、犯下大不敬之罪的王肃,死期来得比探子回程、薛介寻人、乃至乐无涯的回信都要更早。
面刺寡人之过者,凌迟处死。
乐无涯懒得亲临刑场观礼。
他一向不喜欢凌迟这种刑罚,弄得淋淋漓漓、血刺呼啦的不说,还影响吃饭的胃口。
小六说他腰太瘦,得贴点秋膘才好。
他才不会因为王肃耽误了吃饭大事。
府中诸人,唯有华容初生牛犊不怕虎,没见过剐刑,实在好奇,想去瞧个热闹,但只看了个开头,就煞白着一张脸跑回来了,接连三天都没怎么吃饭。
据他所说,王肃一开始还挺硬气,刀子刚一上身,就凄声哀嚎起来;片了两片肉下来,他便似活鱼似的乱挣乱跳,张着残缺不全的嘴巴,含混不清哭喊着“死”字。
乐无涯倒很理解:“人之常情嘛。换了我,我也想死。”
当初,听王肃说自己数罪并罚,有被凌迟的风险,乐无涯撒手人寰撒得那叫一个痛快。
如今囚犯轮流做、凌迟到王家,也属于是天道好轮回了。
华容心有余悸:“大人,那么大一个官,就这么没了?”
乐无涯答:“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自古不都是这个道理么?”
华容愈发担心,目光殷切又恐惧地望向乐无涯。
乐无涯晓得他在担心什么,伸手捋了捋他被冷汗沁湿的头发:“放心,你家大人惜命着呢。”
要死,也是别人先死啊。
……
探子很快带着更多和玛宁天母相关的情报自景族而归,喜滋滋地吃了一顿皇上赏赐的御宴,吃饱喝足,当夜暴毙。
紧接着,薛介也将一对太监小兄弟的情况报到了项铮跟前。
“……是一对双棒儿,模样长得差不离,闽中人士,家里穷困,有五个孩子要养,实在养不活,就把他们送入宫来,谋个活路,他们家世低微,但底子清白,家里人远在闽地,碍不着什么事的。”
薛介将各种情况一一禀明:“哥哥在宝钞司,负责向各宫分送草纸;弟弟在混堂司,管着宫人打水沐浴的事情,都是不起眼的贱役。”
项铮看着奏折,头也不抬:“你选的人,朕放心。”
薛介顺势奉了一盏温茶上来:“皇上,歇息歇息吧。”
“放那儿吧。朕不累。”
自从身体每况愈下,他便愈发紧抓权力,不肯撒手。
仿佛这堆积如山的折子是他的救命良药一般。
唯有“那件事”被彻底证实了,他才能真正歇歇脚、喘口气。
“皇上要不要见见他们?”
“见他们作甚?”项铮温言道,“我信你。”
见此处无事,薛介便退下了,打算去看看皇上的药膳怎么样了。
项铮批了一会儿奏折,又接见了几位大臣,便传召了裘斯年,查问了近期项知允与朝中臣子交游的动向,又将薛介与他禀告的事情简述了一遍:“薛介所说,与事实可有出入?”
一个月前,裘斯年便奉了皇命,暗中尾随薛介。
裘斯年并不知道乐无涯的计划,也不晓得薛介和乐无涯已经通过一个眼神搭上了线。
他虽然诧异皇上为何突然叫他监视自己身边的大红人薛公公,但以裘斯年的身份,他并没有细问的资格。
皇上叫他做什么,他做什么便是了。
他如实写道:“并无出入。薛公公近日确在宫中小太监中寻觅兄弟,言称得了神明托梦,需收一对兄弟为义子,好补全自身命格残缺。若得成事,神明必有厚报,助他将来富贵安康,安然退隐;那对兄弟也能得福缘庇佑,荣华一生。”
项铮微微笑。
老狐狸。
真是走一步算三步。
到时候,若是真寻到了可心称意的人选,那对兄弟自然会对所谓的“神启”一事深信不疑,再让他们笃诚参拜玛宁天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项铮又问:“除了这一对,太监里还有没有旁的兄弟?”
裘斯年奋笔疾书,一一报来:“回皇上,还有三对。其中一对,兄长在胡妃娘娘宫中当差,是专门跑腿传话的二等太监。弟弟得了兄长庇佑,在茶坊谋了个闲差,专门负责盯着茶炉火。”
项铮蹙眉。
胡妃掌管宫务,那人虽说是二等太监,地位不显,但跑腿的差事不少,东奔西走的,与其他宫人接触甚多。
若是自己无端把这个人讨了来,未免太过显眼。
“第二对是一对表兄弟,在惜薪司里烧火。入宫后孤苦无依,便认了亲戚。他们坚称自己是亲兄弟,但薛公公查了他们的籍贯,至少已经是出了五服的远亲。”
的确,这也不妥。
他们说不准只是一个村里出身的同姓人,血缘关系稀薄,几近于无。
“第三对不是兄弟,而是叔侄,假称是兄弟,想来薛公公面前讨个好儿,被薛公公识破了,骂了一顿,这二人口无遮拦,回去后辱骂薛公公,被薛公公知道后,赏了一顿板子。”
项铮哈地笑了一声:“这倒新鲜,薛介这个老东西还有脾气了!”
话虽如此,这样嘴巴不严的人,也实在不堪用。
裘斯年停笔不写,等着项铮的进一步指示。
确证了薛介的忠心,项铮的笑容多了几毫真心:“裘卿,你办差办得很好。那里有些新制的点心,朕没胃口,你拿去用吧。”
裘斯年不再多言,谢了恩,提了点心匣子出来,恰好和捧着药膳的薛介走了个顶头碰。
裘斯年侧身肃立,冷着面孔,恭敬行礼。
薛介目光扫过他手中精巧的点心匣子,稍稍挑眉,却并不多话,温和道:“裘大人辛苦。”
裘斯年心想,天天对着这么一个人,你才辛苦。
亏得他口不能言,无需应答,只需要低着头做老实模样就行了。
他低着脑袋,在手中的点心匣子里看来看去。
当目光落到其中一样点心上时,裘斯年眼前微微一亮。
……
是夜,乐无涯的书桌上,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块宫中茶坊特制的玫瑰饼,附带一张写满了小字的纸条。
乐无涯把酥饼切开,边吃边看。
吃完了,他便将纸条放在烛火上,径直烧了。
另一边的项知节没空去吃玫瑰饼。
他正坐在他对面打绦子,耐心地等乐无涯读完,方才问道:“何事?”
“你爹的事情。”乐无涯将燃烧的纸条在指尖翻覆,几下按熄,“他想找个替死鬼探探路。”
项知节的手稍停片刻,问道:“非死不可么?”
若是项铮在此,听到项知节如此问,定要嘲笑他仁慈过分了。
世上安有万全法?
但乐无涯却闲闲地给他喂了颗定心丸:“成不成的,就得看我们薛公公的手腕了啊。”
第354章 延年(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