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铮寒声道:“死到临头,你还敢出此狂言?你是真不怕朕诛你九族?”
王肃声音朗朗,仿佛当真是个忠耿直谏的御史:“老臣不是狂,老臣是醒了!”
“窥探百官、试探臣子、栽赃构陷……老臣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哪一件不是陛下您默许、甚至亲手推动的?”
“老臣就像陛下豢养的狗,但凡您所指之处,臣便扑上去撕咬,咬烂的何止乐无涯一个人?如今陛下嫌臣满嘴血腥,又要臣去死,好全了您的圣明!”
项铮流露出真切的疑惑之色:“朕给你的,是权柄;你贪的,是私欲。如今你罪证昭昭,还要怪朕待你太好?”
这下,轮到王肃愣住了。
“您待我……太好?”
乐无涯在心里暗笑。
两个装货,装到一起去了吧。
这么会装,不去合伙搞漕运,真是可惜了。
王肃像是头一回认识项铮似的,愣了片刻,骤然放声大笑:“您待人好,就是用完即弃么?”
“乐无涯为您监察百官、为您背负千秋骂名!他得到什么了?”
“他当真是瘐死狱中的吗?他素来身强体健,行事勤谨,怎么一入狱就病了?死了?”
“您就是这样待人好的?”
项铮怒而起身:“放肆!你这构陷忠良的蠹虫,也配提他?”
“老臣规矩了一生,放肆一回又如何?”王肃眼中煌煌有光,入戏颇深,仿佛真是直臣附体、正义化身了一般,“您眼中只有江山,何曾有过黎民?又何曾有过我们这些臣子?我们不过是您掌中的棋子,您在乎的只有党争,只有制衡,只有那猜忌多疑的帝王心术!”
不得不说,王肃实在是很了解圣心。
骂起人来也是如此,字字如同快刀,直戳圣心。
与他对话至此,项铮终于发现,乐无涯说的是对的。
与一个疯子争辩,实属不智。
项铮连连挥手:“狂悖国贼,留之何用!?拖——!”
不等项铮下令完毕,王肃怒声打断:“老臣狂悖,不正是陛下纵容出来的吗?”
“何谓国贼?最大的国贼,正是陛下您自己!陛下以一人之疑心,夺天下之公理!以一人之私欲,耗四海之民力!您与那宠信奸佞的宋高宗,有何分别?!不,您还不如他!他至少曾真心信过几个人,而您,连为您尽忠职守到最后一刻的乐无涯,都被您亲手逼死了!”
乐无涯:“……”
你们俩狗咬狗,老带着我干什么?
不过倒也可以理解。
王肃这老家伙,到底是老而弥奸,恶毒的小心思可以说是信手拈来,即便在这种时候也能运使自如。
他心知项铮有意借乐无涯复活一事,做他的长治大梦,一时不会动乐无涯,便反过口来,试着告诉乐无涯,是皇上对不起他,以此挑拨乐无涯对皇上生怨,也勾起皇上对他的忌惮。
王肃越说越起劲:“您以为杀了我们这些‘奸臣’,史书上您就是明君了?后世只会记得,项铮,是个只能靠猜忌和屠戮来维系权力的昏聩之君,一个躲在龙袍里耀武扬威的可怜虫!”
项铮一字一顿:“说、完、了?”
王肃惨笑一声:“臣说完了。臣会在九泉之下,看着陛下……看着您众叛亲离,看着您如何被自己的疑心啃噬殆尽!下一个乐无涯,很快就会来的!”
言罢,他一个疾冲,便将脑袋向一旁的柱子撞去!
乐无涯差点笑出声来。
王肃,不愧是他。
他怕是在打算痛骂皇上一顿时,就把该撞的柱子都选好了。
他如此作态,一来,是士大夫普遍的臭毛病。
他极看重身后清誉。
正因为此,乐无涯对他死后名誉的论断,才能如此精准地刺痛他。
与其顶着奸臣的名声苟且而死,不如立一个面斥君王的刚直形象,好歹落得个毁誉参半、功过后人评说的结局。
二来,他乞死不得,索性自己给自己来个痛快的。
至于九族,全烧下去陪他吧。
王肃素来是不在乎这些,只在乎自己的。
既然如此,乐无涯怎会让他称心如愿?
于是,王肃幻想中忠臣怒斥昏君、随后血溅明堂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乐无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单脚一绊,王肃当即栽倒,面门朝下,重重跌在了地上。
人老了,骨头疏松,这一跌非同小可,王肃肋下传来咔嚓一声细响,痛得他嘶吼一声,恨不得满地打滚。
忠臣也怕疼嘛,没毛病。
乐无涯反扣住了他的臂膀,向着气得浑身乱抖、心口怦怦乱跳的项铮道:“皇上,请恕臣殿前失仪之罪!”
项铮气息稍定:“爱卿无罪!”
得了皇上的亲口承诺,乐无涯又朝向了王肃,顶着一身凛然正气,道:“王肃,你的命是皇上的,更欠天下苍生一个交代,岂能如此草草了之?”
“是该有个交代了。“项铮坐回了龙椅,声音冷淡如冰,“王肃,罪大恶极,凌迟处死。将他的舌头割下,就现在。”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但紧攥着座椅扶手、青筋暴起的手背出卖了他翻涌的心绪。
得了皇命,侍卫一拥而上,要把王肃拖出去。
王肃目眦欲裂,强忍着胸口剧痛,宛如入了油锅的活鱼一样,试图做垂死的挣扎。
在他勉强翻过半个身子时,王肃僵住了——
乐无涯微微歪头,在上位者瞧不到的地方,那狡黠漂亮的紫瞳轻快又恶毒地一眨,无声地对着他比了个口型:
哎呀。
作者有话要说:
善人君子说是。
第352章 好戏(四)
王肃目眦尽裂!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侍卫们堵了嘴,扯着胳膊腿儿,像抬年猪一样抬了下去。
好好的一场悲壮戏码,被乐无涯一脚绊下去,搅合成了奸臣不思悔改,痛骂皇上后试图畏罪自尽,还未遂。
真是白瞎了那一通慷慨激昂的正义发言了。
张远业等人伏在地上,暗自叫苦不迭。
他们才真真是倒了大霉。
要知道,在这宫中,多听一句话,多知道一件事,都可能在来日成为要命的隐患。
今日他们躲都来不及躲,被迫听了一耳朵的大逆之言……
张远业的一身冷汗还没落下来,就见薛介在旁奉上一杯温茶,用不高不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心疼与颤抖的声音,低声道:“皇上,您千万顾惜龙体,先顺顺气,喝口茶,定一定神吧。”
“江山社稷都系于您一身,可万万不能为这等疯言疯语,气坏了自己个儿的身子啊。”
张远业等人心神骤然一松。
这话太亲近,身为臣子,他们谁说都不合宜。
唯有贴身人说来,才不显得僭越。
唯有乐无涯眼睫一动。
他隐隐嗅到了一丝异常。
他抬起眼的时候,薛介的眼神也随之垂落了下来,与他相接了一瞬,旋即挪开。
他语气痛切,仿佛真为皇上受辱而心如刀绞:“这王肃……自知死路一条,才故意说了这些没边际的疯话来刺伤您,就盼着您盛怒之下……唉,奴婢多嘴,他怕是想求个痛快。”
“他想要痛快?”项铮的胸口犹自起伏不定,“传郭太医来,等割了他的舌头后,立时为他诊治,切莫叫他死在狱中!”
项铮气怒过后,见底下的一干人等皆是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第一次目睹天子盛怒的庾秀群甚至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如筛糠。
换在往日,项铮或许还有心思调侃他们几句。
他一向乐于欣赏他人的惶恐和无措。
但鉴于此次丢脸的人里有自己,项铮也存了几分息事宁人的心思。
他勉强维系着体面,道:“几位爱卿审案辛苦,跪安吧。薛介,送他们出去。外头天寒,殿内地龙又太暖,冷热交侵,易染风寒,先去偏殿用一盏姜茶再走。”
这话落在几人耳中,宛若天籁一般。
张远业等人忙口称不敢,脚底则犹如抹了桐油,飞快地滚了。
薛介却做了一件不合规矩的事情。
得了皇上的亲口命令,他却没有第一时间执行,而是满眼忧切地侍奉着皇上喝了茶,这才小步趋前,朝着诸位大人离去的防线追去。
仿佛他心里眼里,当真只装着项铮一人。
待众人走后,端坐龙椅的项铮,面部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试图起身,却因为胸口闷痛,整个人重重地跌回软垫。
底下的太监皆是低眉顺眼,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生怕在这当口被皇上捉住错处,白丢了小命。
而项铮又刻意放轻了动作,是而没人察觉到,这位九五之尊居然连起身都如此艰难。
眼看自己连身都起不得,项铮愈发心焦。
然而,越是着急,他越是手脚发软,竟是一点儿气力都使不上了。
在项铮气得瘫在龙椅上起不来身时,偏殿之内,张远业等人身上的冷汗已经落下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