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铮自己不记得,胡妃却替他记得:曾经有个后宫女子,不知从哪里听说,皇上当年颇爱庄兰台的飞扬鲜妍、直言不讳,便刻意模仿她当年做派,想争取一两分垂青。
可皇上是最不喜欢为自己“争取”的人。
某一回,不知道那女孩子说了做了什么,项铮大怒,将她降位,拂袖而去。
从此,一朵花被弃置在深宫一角,悄无声息地褪尽了颜色。
直到宫人报来她染疾去世的消息,她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再不敢多发出一丝声响来。
她们的命运,从来系于那人一念的好恶。
所以宁可求稳,不可求进。
……
离开胡妃,项铮直奔了青溪宫。
庄兰台难得没有念经,也不再穿那些直筒子似的宽大道袍。
见他白日到来,庄兰台讶异之余,不忘吩咐宫女丹琼:“倒些茶来。”
大抵是过去十几年,在庄兰台这里除了冷板凳和大道理一无所得,连杯清茶都难得,项铮竟生出了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但受宠若惊归受宠若惊,这茶在入口之前,还是由他随身的小太监试了毒。
项铮饮了一口,笑道:“这倒是新鲜滋味,从前不曾尝过,是从哪里来的?”
庄兰台抿了一口:“不是贡茶御茶,皇上当然不曾喝过。这是六皇子从晋州道观里寻得的,说这茶树生在三清观后,日夜受香火温养熏陶,滋味与其他茶叶不同,别具一格。”
项知节每每外出办差,都会带些东西回来,茶叶、线香,皆是投她所好。
“小六有心了。”项铮道,“倒是你,待他总是严苛。”
庄兰台实话实说:“臣妾不喜欢孩子。”
尤其是项知节这种孩子。
看上去乖得很,说的那是人话?
每次带回来的,除了礼物,还要附赠一堆疯言疯语。
那人竟也忍得下他?
项铮不知庄兰台的心事,调笑道:“朕的孩子,你也不喜欢?”
庄兰台:“……”
十几年间,她枯对着青灯神像,不是没有寂寞的时候。
但现在,她无比庆幸自己这些年来关上门过日子,没有和这老东西虚与委蛇。
这句话给她带来的冲击过大,她险险没能演下去。
好在她终于维持住了淡漠的表情,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不喜欢。皇上请快点抱回去吧。”
项铮偏就吃她这套撒娇:“孩子大了,想抱回去可不易,你就生受着吧。”
庄兰台低头喝了口茶,调整表情,顺便静静心,免得自己把茶碗扣他脑袋上。
项铮合上茶盖,语气一转:“你到底是信奉这些的。”
“那朕便考你一考。你可知道玛宁天母是哪一路神明么?”
庄兰台蹙起眉,瞧他一眼。
哦,合着戏肉在这儿呢。
她点点头:“略有耳闻。只是臣妾笃信道教……”
她挑起眉毛:“您拿一个异族的神明来考校臣妾做什么?”
项铮不动声色:“贵妃博学,竟连异族神明都知晓吗?”
庄兰台顿了顿:“臣妾当年心中惶惶,只好寄情神佛。既是如此,总要选一个可堪托付的。”
“不知贵妃是从哪一本书上读来的?”
庄兰台坦然道:“十几年前的旧事,怎么还记得住?许是一些后宫宫人的口口相传吧。”
项铮:“是哪个族的,总能记得吧?”
庄兰台想了想,答说:“景族。”
项铮端杯子的手为之一停。
……景族。
乐无涯是景族,闻人约也是景族。
这会是巧合吗?
项铮大病初愈,精力不济,实在没法往庄兰台的床上蹦跶,又聊了半个时辰的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他刚一走,庄兰台便命阿明取走他的坐垫,务必用柚子叶水浸洗三遍,祛除晦气。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刚一回到守仁殿,项铮便令薛介查检旧档,得知十数年前,确实有个景族的宫女在青溪宫中侍奉,后来放出宫去,便杳无音讯,大抵是回了家乡。
庄兰台从她那里听说了这个冷门神明的名字,倒也合情合理。
他又召来鸿胪寺官员,旁敲侧击询问玛宁天母的来历,底下的官员却是一脸茫然,连连告罪。
鸿胪寺的建立,本是为着怀柔远人、彰显国威,对这些异族的文化实在是没有深研的兴趣。
加之,大虞曾与景族交战多年,近来才修好,对于景族的文化,的确不能全盘掌握。
项铮思忖再三,决意派遣人手,亲往景族,寻访查探。
现下乐无涯正在清查王肃手中的长门卫,裘斯年不能去,还得留着他镇住场面。
他得再精心挑选几名办事得力的长门卫,好替他分忧。
……
而在皇上忙着甄选人手时,闻人府内,一名身材高大的人正狼狈地蜷缩在乐无涯面前,脑袋上血迹斑斑。
——那是杨徵使弹子打的。
这人身手和伪装的能力皆是不俗,竟然假充了修葺房顶的雇工,混了进来,趁着上茅厕的功夫,悄然摸向了乐无涯的房舍。
但他运气实在不济,被正在巡逻的杨徵并何青松逮了个正着。
由于闻人府邸近些时日被频繁窥看,还发生了针对闻人约本人的刺杀案件,阖府上下说一句风声鹤唳也不为过,任何人露出一点可疑之处,立下狠手也不为过。
见杨徵甩手就把人打倒了,何青松马上冲了上去,按上腰上佩刀,准备一看情况不好,就再补上两刀。
可在瞧见了他流血不止的后脑勺后,他不由一怔。
说起来,这人论身量,论背影,很有点像那个……傻大个儿啊。
就是那个南亭时期,扣了大人石料,姓“达”的那个……
何青松在心中“那个”了半天,到底没想出他的全名,便将地上的人翻了个面。
……不是他。
但看样貌,是个景族人无疑。
杨徵想把这人直接扔出去府外,何青松却多了个心眼:“不然还是请示下大人,叫大人定夺吧?”
不多时,乐无涯果然传话,带人过去。
此人高鼻深目,眉宇间颇有几分肃穆逼人的英气,即便被五花大绑着,也始终面色冷峻,不见慌张。
乐无涯见到这一个人,便想到了那一个人,嘴角便浮起了浅淡的微笑。
他就知道,大哥舍不得他。
大哥告诉过他,自己有一个替身。
一听说自己被长门卫刺杀,他竟连这个人都派来了,就是担心派遣旁人来,乐无涯不相信此人身份,不便接近。
此人若是细细装扮起来,真能与赫连彻互换身份,以假乱真了。
他窝在铺着火红狐狸皮的太师椅上,托腮端详着他:“你是谁?”
那人扫了一眼他身下垫着的狐皮大袍。
……若是他没看错的话,这狐皮中的一半,都是他陪着主上亲手猎来的。
见他不答,乐无涯轻声道:“不管你是谁,替我传个话吧。”
“第一,我很好。活蹦乱跳,吃好睡好,请他放心。”
“第二,听说赫~连~大人极擅丹青……”
乐无涯像只猫似的蜷在椅上,双脚踩在椅子边缘,垂眼望着底下的男人:“景族有一神明,名唤玛宁天母,能够引渡亡灵,襄助死者,还颇擅炼丹制药,已经在景族流传上百年了,只是一般人不知晓,需得仔细打听,才能知道这位神明的身份。请他为祂作画立传吧。”
那人思索半晌,直起腰来:“可……这位大人,景族并无此神明。”
乐无涯的笑眼狡黠地一眨,波光流转:
“从今日起,便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鸦鸦:大哥,约稿,文字设
第337章 百态(四)
替身着实聪明,浅灰色的眼珠略转一转,便大致明白了他的意图。
只是……
大人与主上的关系有这么好么?
赫连彻为人狠绝,心思阴沉,平白生了个大个子,心眼却比针眼大点有限,一张嘴更是硬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将万千心事都牢牢闭锁在他自己的一颗心里。
饶是自己自幼陪伴于他,也摸不清他的心思。
此人哪里来的胆子和底气,敢指点主上为他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