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肃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带笑,神情古怪。
张远业不禁蹙眉:“王肃,你既不肯答话,又何必叫我们来?”
王肃看也不看张远业,只死死盯着乐无涯,少顷,沙哑着嗓子开了口:“昔日,你在内,我在外;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张远业头皮一麻,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看向了乐无涯,又觉察到了什么,迅速敛回了视线。
老实人庾秀群质疑:“王肃,你这是何意?”
乐无涯好整以暇地回望着王肃那双浑浊的老眼,似笑非笑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乐无涯,这些时日,我身在囹圄,已经想明白了,若是败在你手底下,我是认命的。”王肃探身向前,眼中迸出狂热的光,“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张远业再不想再听他的疯言疯语,更不愿那或许正在暗中窥伺的世上第一尊贵之人,把王肃攀咬旁人的疯言疯语听入了心。
他霍然起身:“当真是冥顽不化!”
张远业转身朝向乐无涯:“闻人都宪,不必与疯子论长短,咱们——”
乐无涯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
那位肯屈尊而来,那就证明,他已然生出了疑心。
不疑心才怪呢。
自己拂袖一走了之,固然轻松。
但一头巨龙的疑心若不加节制地膨胀起来,赶明儿一爪子把自己挠死了,那便不妙了。
既然他有疑心,那不如自己给他指条明路吧。
张远业与乐无涯视线接触,心下莫名一定,鬼使神差地又坐了回去。
谁想,他刚刚坐定,乐无涯的话就险些让他再度惊跳起来。
“我是如何复生的?”
“问得好啊。”
“当然是生前就给自己留好了后路,自修自炼,再辅以丹药,凝神聚气。我有玛宁天母庇佑,死后可不入轮回,留滞人间,直到找到合适的良机,便杀人夺舍,再世为人。”
王肃:“……”
他想到乐无涯会抵赖、会转身离去,断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段实诚的发言。
满室呆愣之际,乐无涯嗤笑出声:“王大人,您想听的就是这些么?”
“您若还想听,那我不妨再告诉您,人死后确然有灵,所以您别指望着人死债消,下面有三百矿工,在下面等着,准备拿锹再刨死你一回呢。”
听乐无涯如此说,张远业紧绷着的后背略略松弛下来。
吓死他了。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还以为是真的呢。
痛骂他一阵后,乐无涯不忘吩咐一旁听呆了的书吏:“如实记下来,他刚才说他认败。”
他转而看向逐渐面部表情失控的王肃,反问道:“王大人,受累再问一句,您这算是认罪的意思吧?”
“乐逆!”王肃厉声喝道,“任你巧言令色,也掩不住你的祸心!你处心积虑扳倒我,不过是为了给你自己翻案!你休想!你大逆不道,不敬天子,私杀囚犯,注定要遗臭万年!”
“我处心积虑地扳倒您?”乐无涯不急不躁,“您多虑了吧。您自己不蹦跶,谁能扳倒您?”
说罢,乐无涯不动如山地望着他:“我更好奇的是,您总是将我和乐无涯混为一谈,这是因为什么?”
不等王肃回话,乐无涯便优雅地点了点头:“懂了,你嫉妒我,也嫉妒乐无涯。”
王肃:“……?”
看他神色愈发难看,乐无涯莞尔道:“不好意思,伤到大人啦?那我再说一遍。”
“你嫉妒我升官快,不比你个老贼,皓首穷经,钻营一世,如今到了黄土埋脖的年龄了,还是个二品官。而我与乐无涯的相似之处,都是得蒙皇恩,青云直上。您恨透了,才非要将我与他扯作一处……”
王肃面对着乐无涯——或者说是闻人约,视线一时模糊,竟分不清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心中那不为人所知的沉渣上泛,露出了丑恶的真相。
他确实嫉妒。
简直快要嫉妒而死了。
见他被骂得恍惚了起来,乐无涯嘴角露出恶劣的微笑,轻描淡写地又添了一把柴:
“对了,还记得当初我初入都察院时,王大人送我四个字,持身如玉,说此四字价值千金。”
“如今看来,大人当真言行一致,只不过比‘持身如玉’多了一个字。”
“您是持身如玉势,见缝就钻,看人就捅,唯爱下三路,专爱使阴招、下绊子,如今被人弃之不用,也是您的命了,您既然口口声声要认命,这样的命,您认不认?”
听审的安其乐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乐无涯看向那三人,发现他们动作格外统一,用左手捂住嘴,死命按揉嘴角。
王肃一生自诩清流文臣,何曾被这般骂过,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几乎是瘫软在了椅子上,颤声斥道:“粗俗!!粗俗至极!!”
乐无涯对他粲然一笑,旋即从容起身:“几位大人,走吧,让王肃大人缓缓,别真气死了。”
待一行人离去,一墙之隔的项铮摘下了斗篷帽子,倚在了铺着厚软熊皮的椅子上。
薛介适时上前,为他捶起了肩:“皇上,此地凄冷,怪瘆人的,不如起驾回宫吧?”
项铮沉吟良久,问道:“‘玛宁天母’是什么?”
薛介垂下眼睛:“老奴孤陋寡闻,实在不知这是哪一路神仙,听闻人大人的意思,像是虚言杜撰。”
“是否杜撰,查过才知。”
项铮沉思良久,直到打了个冷战,周身泛起酸痛,才勉强回过神,裹紧了毯子,略显艰难地站起身来。
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能问出口。
闻人约说王肃是“被人弃之不用的玉势”……
那个人,不会是指的是自己吧?
项铮顿觉恶寒,从心到身都泛起冷来。
他为何这么说?
难道是外界已有如此谣传?
乐无涯到底是当代绝色之人,如此谣传,固然恶心,倒也不至于太过不堪入目。
若是有人传自己与王肃……
项铮头皮发麻,实在不敢再想了。
而这圜狱,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再来第二回 了。
……
步出圜狱,乐无涯与其他三人辞别后,仰面迎上高天朗日,含笑舒出了一口气。
多谢王肃大人,用自己的颜面,以及皇上对他为数不多的情谊,又给他送来了一枚棋子。
第336章 百态(三)
回到宫中,项铮沐浴净手,却总觉得祛不除那股盘桓在圜狱深处的腐烂气息。
胸中一口郁气始终梗着,他实是无心政事,索性撂了奏折,转去后宫。
他先去见了胡妃,也即五皇子的生母,将项知允在外公务顺遂、一切安好的消息递给了她,又随口问了几句宫务,见她应对得当,礼数周全,恰如无数后宫女子一般无趣,便起身径直往青溪宫而去。
他浑然不知,他刚一走,胡妃便卸下了端庄架子,找了个贵妃榻,往上一倚,神态轻松地翻起五皇子自滇地寄来的信。
丫鬟阿芝轻声问:“娘娘,何不留一留皇上呢?”
胡妃眼也不抬,答道:“他不是为我来的,留他作甚?”
而她速速打发皇上走,还有一段不能为人道也的前情提要。
前段时日,皇上病倒,妃嫔们轮流侍疾,奚嫔本是一如既往地踊跃争宠,可从守仁殿回来后,她总是悻悻不乐,私下与胡妃说小话时,说皇上身上除了一贯的龙涎香,还有一股古怪阴沉、油腻发霉的气息。
怎么生了个病还把人生变味儿了呢?
听她描述了半晌,胡妃才发现,这妮子是在形容皇上身上有老人味。
她吓坏了,急忙劝阻奚瑛,不许她再讲下去,更不许与旁人多言,又详细地替他讲述了这气味的来源。
奚瑛听完了她的解释,哦了一声,豁达地表示:“人老了嘛,本来如此。”
胡妃更是吓得要死,反复告诫她,万万不许当着皇上的面提到“老”字。
自打皇上真的上了年纪,但凡他到自己这里来,她连醪糟、酥酪这种带“lao”字的食物都不敢往上端。
小心驶得万年船。
奚瑛不知轻重,嬉笑着去挽她的胳膊:“知道啦知道啦,姐姐你真唠叨,像我娘亲。”
胡妃行事稳重,又心思细腻,宫中女子都喜欢与她亲近。
她无奈地拍一拍奚瑛的手背:“你呀。”
说着说着,奚瑛却难得地忧郁起来:“我竟不知此事。……我离家时,家里的老人都已不在了,我娘身上从来是杜鹃花的味道,又暖和又香……不知道她现在身上有没有和皇上一样的味道了。”
“……便是有,我也不嫌她。”
她把脸蛋埋在胡妃臂弯里。
胡妃怜惜她,缓缓拍打着她的后背,心中却想着,身上孳生败气,多因五脏衰腐。
皇上年纪到底大了。
不知小五有没有机会……
她及时地止住了这虚无缥缈的念头,逼着自己转而去想更切实务的问题:“听说滇地日头毒,不知道这小子晒黑了多少?”
……
因此,胡妃怕与皇上相处久了,想起奚瑛的话,又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会一个不慎笑出声来。
皇上不喜欢自己这样貌似古板之人,却也不会喜欢真性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