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连子山的矿产,是丹绥税收的大头。
她自己种着一点薄田,自做自吃,本不必在乎旁人的活路。
她痛恨一切,不肯给这个世界一丁点儿笑脸,可遇到这事,第一反应,仍然是其他人“要怎么活嘞”?
乐无涯放下筷子:“该怎么活,就怎么活。”
活人不会被尿憋死。
一条路走不通,自然会找到下一条路。
他平静道:“再说,矿本来就没了。”
这事儿并不是寻常人能晓得的。
这下,孙阿婆能确信他一定是个官儿了,起码比县令的官儿大。
想明白这一点后,她难得心平气和地接过了碗:“还吃不吃了?”
乐无涯摸摸肚子,积极道:“吃!”
灌了一肚子的野菜糊糊,乐无涯准备离开了。
孙阿婆送他到了村口。
她知道,他是这个年纪,自己又是这个年纪,一别之后,大概是很难有再见的机会了。
但她不说。
乐无涯也不提。
她没好气地叮嘱:“多吃点饭!上次见你像个黄鼠狼,这回都像麻秆子了!”
乐无涯开朗道:“我有人心疼!您照顾好您自己就成了!”
言罢,他扑上去,叭地亲了她侧脸一口,旋即跨上项知节的马,冲她一招手:“阿婆,活到九十九,说好啦!”
孙阿婆呆呆地目送他离去,擦了擦面颊,想到了久远的过去。
大儿出去野疯了,回来怕挨“竹笋炒肉”,就是这么没皮没脸地往她怀里一钻,亲她一口,再眼巴巴地瞧着她。
她再有泼天的怒火,也平白熄灭了。
乐无涯驾马奔出不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苍老而细渺的信天游唱腔:
“河滩的石头晒脱皮咧,井口的辘轳转昏天。给你纳的千层底,咋就踩不响咱家地?”
“哎哟哟——窑哥儿的骨头贱如炭,生要挖穿九重山,等那月牙钩住东山嘴,煤车推回个囫囵鬼!”
乐无涯驻马沉吟良久,收拾好了面上的表情,重新踏上了归途。
在回丹绥县城前,乐无涯顺道去了一趟大草甸,刨出了他那一身乔装景族商贩所用的装扮。
当时他在这里偶遇仲飘萍,指点他回丹绥投案时,就已经打定了要去小连子山探探究竟的主意。
为着轻装简行,他顺手把衣裳埋在了这里。
这一身行头置办下来花了不少钱,乐无涯可不舍得就这么扔了。
果然,这草甸荒凉,没人偷他的。
在拍打着包袱皮上的灰尘时,乐无涯眼珠微微一转。
说起来,他还不止这么一套衣服呢。
……
在乐无涯揣着一肚子坏水溜回丹绥衙门时,丹绥迎来了一队景族商队。
被砂石封堵的道路已然拾掇出了本来面目,停滞的交通也在逐步恢复中。
守门的城吏按例查阅文牒。
这是一支贩酒的商队,手续一应俱全,自然放行。
只是那个领头的人着实高大英武,好那大个儿,威风凛凛,完全是个打虎搏狼的体格,又板着一张世人欠他八百万两银子的冰山脸,令人望之生畏。
城吏把文牒交还给他的随从时,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改往日的跋扈劲儿,毕恭毕敬地双手呈还了回去。
……他怕一个无礼,触怒了他,这人一耳刮子扇过来,怕是能把自己的后槽牙扇飞出去。
赫连彻上回冒险去了趟上京,并不是白去的。
他早在那里埋下了眼线。
因此乐无涯一离开上京,他便知晓了他的去向。
可恨这里的道路不通,他耽搁了些时日,才成功进入了这丹绥县城。
他怀里掖着一只小而精巧的花篮,是预备送给乐无涯的见面礼。
自从上次瞧见他亲手编花环,编得那般起劲儿,赫连彻就知道这小子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当真是一身被大虞人教出来的坏习气。
所以,他亲手用康定的砂金、岩金做出了九支无蝶花,用一个黄金打造的小提篮装着,算是给他补一下升官的礼物。
……敢不喜欢,腿打断。
作者有话要说:
得了一种一想到大哥会看到什么场景就很想笑的病。
第319章 会面(二)
项知节在院中练剑。
他已经能行云流水地耍完一套太极剑了,但还不太能吹笛子。
气息稍急些,腹间那道伤便要紧绷绷地作痛。
好在只是皮肉伤而已,休养了这几日,痛楚已微,行动无碍。
然而,在老师面前,项知节仍是个可怜兮兮的、起不得床的病号。
因为老师有空的话,总会陪他这个病号躺上一会儿。
有的时候,他只匆匆地来猫一觉,在项知节还未完全醒来时,就轻手蹑脚地溜走了。
临走前,乐无涯还要捧着他的脸,目光专注地细细端详一番。
因着经历了一场大喜大痛,身体里缺乏血气,几日前的项知节总有些醒转不过来,迷糊间感到脸上温热的触感,便含混地问:“老师?”
“看你好看。”乐无涯专注地瞧着他,“叫老师看看,回回血。”
项知节便乖顺地将脸更深地偎进那温热的掌心,由得他看。
乐无涯看够了,心情也愉悦起来了,便会俯身轻快地亲他一口:“礼尚往来!干活去啦!”
这感觉实在太好了。
在乐无涯离去后,项知节总会用被子蒙着脸,默默脸红许久。
幼时,老师教他学武,长大了还教他学成语。
真好。
可自从乐无涯去挖掘矿工尸身,他就不曾来过了。
趁他不在的时候,项知节加倍努力地吃药、休养,心无旁骛地等待老师回来。
一套剑毕,项知节出了一身薄汗。
独处时,项知节脸上那点因期待而生的生动便悄然敛去,恢复了惯常的端方君子相。
他正用毛巾擦汗,就见如风同手同脚地走了进来。
项知节第一眼便留心到了如风的异常:“如风,手怎么了?”
如风嘴角隐约有些抽搐:“无事……方才在树上剪草,脚蹲麻了……”
项知节疑惑地皱起了眉。
如风也反应过来,自己多少沾点胡言乱语了,忙用生硬的语气强行扭转了话题:“……爷,闻人大人回来了。”
项知节眼前一亮:“在哪里?”
“说话就到。”
项知节不再追问,脱下道袍,裹起太极剑,转身便往屋内走。
他要回床上去,要乖乖躺好,等着那个带着阳光和松柏气息的人,像之前一样,俯身下来,来找他“回血”。
若等他伤好全了,老师那个怕热的性子,恐怕就不许他再这般往怀里钻了。
目送着项知节脚步轻捷、甚至带着点雀跃地钻进房间,如风刚想叹一口气,一道身影已如鬼魅般从他右肩旁探出,并伸手在他左肩上轻巧一拍:“谢啦。”
如风麻木地扭过脸,尽量不去看身边人的面孔:“不谢。”
身边人塞过来一个油纸包:“给你带的点心,找个地方吃去吧。”
如风:“……多谢闻人大人。”
身边人的手并未收回,反而勾住了他的肩膀:“哎,他伤好利索了吧?”
如风果断把项知节卖了:“差不多了。”
不过,瞥见身边人此刻的妆扮,如风喉头滚动,忍了又忍,还是艰难地出声提醒道:“闻人大人,您……您要不然还是悠着点吧。”
乐无涯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外袍,一本正经地点头:“我会的。”
如风看着他领口里半露出来的皮肤:“……”
哈哈,不信。
他看着乐无涯狐狸似的颠着爪子,得意洋洋地钻进了项知节的屋子,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在县衙门,而是在兰若寺。
闻人大人怕不是冲着要他家六爷的命去的。
他找了个地方蹲着放风,顺便心绪复杂地拆开了点心包裹,喂了自己一口。
……别说,还挺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