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爷,我当真不是。”汪承没想到周文昌会作如此想,一时间哭笑不得,“小的不过是缁衣捕头,无品无秩,微末小吏而已。”
来之前,他已得了乐无涯的授意。
所以他若无其事地投下了一记惊雷:“我们家大人,此刻还在您的县牢里关着呢。”
……
重入县牢时,周文昌几乎是脚下生风,一路小跑,生生跑出了一头细汗。
牢头儿见太爷去而复返,还不及问安,便被周文昌打断:“拿钥匙,速速开门!”
牢头儿被这阵势骇住,动作稍显迟疑,一旁的简县丞便急头白脸地呵斥道:“快些!快些!”
牢头儿受惊不轻,冲到乐无涯的牢房边时,开锁的手都是抖的。
秦星钺扭过头去,眼看着这一票人浩浩荡荡地开进来,他霍然起身,一把拨开头上稻草,张开双臂作护卫状:“站住!你们要干什么?!”
这帮身着官衣的官吏,不顾牢狱肮脏,竟齐刷刷面向秦星钺身后的身影,纷纷撩袍跪倒。
为首的周文昌跪得最快、最虔心,额头几乎触地:“下官丹绥知县周文昌,恭迎佥宪大人!下官有眼无珠,怠慢尊驾,罪该万死!”
他磕了一个头:“恭请圣安!”
一张漂亮的脸从秦星钺身后探了出来,悠悠道:“圣躬安。”
师爷随行在旁,心里其实并不服气。
就算是四品的佥宪大人,不过是脖子被划了一道口子,又是索赔十两银子,又是跟牛记旅馆的伙计打架,也未免太过掉价了。
在师爷看来,这就是讹诈。
可在看清乐无涯的面孔时,他所有的腹诽瞬间烟消云散,失语之际,满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这么一张脸……要是真划坏了,便是赔上黄金万两,也赎不回万一啊。
第300章 破局(七)
牢内岑寂一片。
乐无涯的目光静静落在周文昌身上。
他上了些年岁,又久在边地,原本的清逸书生气,尽数被磨洗成了一身的窝囊气。
这些年他困守丹绥,升迁无望,说起来还有乐无涯的三分功劳。
当年,在盘点长门卫名册时,乐无涯本来是对周文昌寄予厚望的。
寒门出身,却能考获榜眼功名的,绝非池中物。
周文昌以为自己是因为揭发庄总兵逾制之事,惹了皇上不喜。
但乐无涯与项知节相熟,他知道,那段时日,皇后薨逝,庄贵妃“哀思过甚”“不甚驯顺”,结果没过多久,庄总兵就被罢黜还乡,她最后一点可供倚靠的家世轰然倒塌。
将前朝后宫的事放在一起比较,乐无涯怀疑,庄总兵像是被老皇帝坑了。
这也能解释为何庄勋一倒,这位新科榜眼也紧跟着被发配边疆了。
皇上到底是干了亏心事,再看着这人在眼前晃荡,心里自然不爽。
庄勋是城门失火,周文昌就是被殃及的那条池鱼。
皇上虽说是打发走了周文昌,但大抵心知此事并非他之过错。
若是有人肯抬他一手、拉他一把,他的青云路不至于就此断绝了。
但乐无涯落花有意,周文昌流水无情,
周文昌的折子里,总说丹绥一带太平无事。
乐无涯觉得自己被他当傻子哄了。
矿山最易出弊案,纵使国法严苛,可这么大个聚宝盆摆在这里,乐无涯不信这里没有涌动的暗流。
而王肃却靠着所谓“线人”提供的情报,接连破获晋南的两处贪腐大案,从左佥都御史升任左都御史,坐稳了都察院一把手的交椅。
由此,乐无涯知道周文昌走了旁人的门路,便索性当做没他这个人,把他撂在了一边。
没别的,他心眼儿小。
左右他没在自己手底下立功,自己何必上赶着替他表功呢?
他倒想看看,王肃舍不舍得把这个好用的“线人”从那片泥潭里拉出来。
果然,王肃没有辜负自己对他的恶意揣测。
周文昌干七品县令,一干便是十年有余。
等自己死了,又活了,从七品县令升到四品佥宪了,他还是县令。
他的民望再高,考评再优,但无显赫政绩,无贵人举荐,又有自己、郑邈这些个后起之秀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他饶是有千般万般的不愿,也只能渐渐沉寂下去。
平心而论,乐无涯是惋惜他的才华的。
但早在上京时,一听汪承通传,知道出事的是丹绥县,乐无涯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周文昌是王肃的人。
而王肃弃掉专门负责县级监察事宜、资历也丰富的右佥都御史许英叡不用,美其名曰历练新人,反手举荐他来丹绥,不像是憋了什么好屁。
后来……
矿山种种,乐无涯不去细想,轻声道:“起来罢。”
周文昌直起身来,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姿态谦卑温顺:“下官有错……”
“周县令何错之有?”乐无涯语气和煦,但这话落在旁人耳中,实在难以判断是真心还是讥讽。
周文昌垂首:“下官有眼无珠,怠慢上官……”
乐无涯摆摆手:“周县令忙于救灾,今晨方归,与你何干?不知小连山灾情如何?”
问到这里,乐无涯微微一顿:“啊,对了,我身负‘殴伤他人’之罪,尚在牢狱,岂敢过问公务?”
言罢,他撩袍跪下,笑盈盈地抬头望向周文昌:“不如请周县令先审结我这案子?背着罪名,监察之责,我如何施行?”
此言一出,一旁的简县丞顿时汗如雨下。
牛记旅馆的冲突,细究起来,的确有颇多蹊跷。
首先,前来报案的并不是牛记旅馆的伙计,而是路人。
据称,他们路过牛记旅馆大门时,听见里头人声鼎沸,探头一看,只见里头人头攒动,七八个伙计围作一团,试图把一个人包围起来。
路人还以为是旅馆伙计在聚众围殴客人,赶忙通知了巡街的衙役。
衙役赶到,却见伙计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口中吭呦吭呦地呻·吟不止。
唯有秦星钺一人抓着抖如筛糠的账房,厉声喝问:“我说,你们到底赔是不赔?!”
衙役涌进来,把秦星钺和在旁看戏的乐无涯全抓走了。
来前,他们已经传唤了牛记旅馆的伙计。
被殴打得最惨的小伙计却并没有愤怒之色,支支吾吾的,说这两个客人甚是古怪,一来就闷在房内,闭门不出。
今日一早,他特地来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应声,他便以为人不在房内,便推门进来看个究竟,谁想惊到了正在床上睡觉的乐无涯,叫他被帘钩子刮伤了脖子。
秦星钺因此与伙计理论,继而动起了手。
秦星钺虽说瘸了一条腿,但勇猛异常,七八个伙计纷纷上前,竟然拦他不住。
路人看到的所谓“围殴”,实则是秦星钺以一挑众,一个人把他们全揍了,自己脸上只挂了点彩。
别说周文昌了,就是能力不显的简县丞听说此事,也挺纳罕。
不是,都被打这么惨了,你们怎么不报官?还要路人插手?
况且,客人还休息着呢,出门不出门关卿何事,哪有直眉楞眼往里闯的道理?
小伙计被一盘问,汗就下来了,嗫嚅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的确是偷偷窥伺着乐无涯的,见他窝在房内,一日夜不曾出来,第二天日上三竿了也不起床,便疑心他是不是偷偷溜出去了,敲门又无人回应,才借故推门进去刺探情况。
小伙计本拟着最多是吃一通训斥,没想到这一推门,惊了驾、见了血。
覆水难收。
他鼻青脸肿地表示,算了,他认倒霉,不追究了。
简县丞还没见过这么大方的苦主。
在乐无涯、秦星钺入狱时,他可是匆匆见过一眼的。
乐无涯从头到尾没卷进来,衣角都没脏一块儿。
秦星钺一个打八,居然只有脸上青了一块。
简县丞都怀疑这脸上的伤都是他自己打的,好把罪名从“打人”减轻成“互殴”。
旁人不知为何他们这般大度,但周文昌知道。
——这小伙计是文焕的人。
他受文焕之托,去盯着可疑之人,却被盯梢的对象一通痛揍。
现今吃上了官司,他自然是怕了,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路人跑来衙门报案,闻人约的御史身份又被汪承当堂披露,事情越来越大,已然是藏不住了。
周文昌定一定神,对师爷以目相示。
师爷随身自带纸笔,忙掏出来,屏息凝神,准备记录。
周文昌深吸一口气:“闻人大人,多有得罪。敢问事发缘由?您为何授意随从与人殴斗?”
乐无涯爽快道:“因为我想进大牢。”
周文昌:“……”
乐无涯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周文昌:“周县令,接着问啊。”
周文昌:“……想必您不是为着看我县审案是否公正、牢狱是否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