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承慢条斯理地揭破了他:“你如此说,可方才那位伙计却道,我是在申时二刻进的铺子,因为那时县学敲了散学钟。记混时辰不稀奇,可你二人怎么一个往前混,一个往后混啊?”
年轻伙计脑袋嗡的一声,
他暗自大骂先前那个蠢货:王八犊子,谁叫你改口的?!
情急之下,他浑然忘记自己刚才也改过口,心念急转,忙道:“是……是小的记不清了!”
汪承稍稍挑眉:“记错了?”
年轻伙计梗着脖子:“正是!夏日昼长,一刻两刻的,谁能分得那般清楚!”
汪承反问:“既如此,你控告我时,何以能一口咬定是‘申时初刻’这等精确时分?莫非这‘记不清’,还分时候不成?”
年轻伙计一时语塞。
那当然是老板娘教给他们的说辞了。
他转而在心里痛骂起老板娘来:怎么非要编这么一个时辰?!还有零有整的?
他不知道内情,但汪承却洞若观火。
汪承与游二家的是有正面接触的,所以他能体察到那女人的心思:
她很害怕,但她不得不做。
她一心想把别人交托给她的事情做圆、办好,反倒用力过猛了。
扯谎的人常常如此,因为心虚,所以总是爱通过堆砌细节,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更会不自觉地反复强调在十句假话中的那一句真话,以求心安。
——所以,汪承的确是申时初刻踏进的绸缎铺。
只是这帮伙计听吩咐办事,自然不会去揣度这样幽微的心思。
被汪承这么一搅和,年轻伙计彻底懵了:
他该咬死老板娘告诉他的申时初刻吗?
附和前者所说的申初二刻?
还是干脆说申时整?
这姓汪的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当铺挂歇业的幌子是假的吗?
这些天大家生意惨淡,上板歇业的时辰的确都要比往日更早。
还是说书院敲钟的事情是假的?
不对,书院往日里的确是那个点敲的钟。
年轻伙计竭力回忆前日铺子中的场景。
老板娘打倒汪承后,铺子里乱纷纷的,捆人的捆人,报官的报官,一片鸡飞狗跳,大家都异常亢奋又紧张,这些外界的细节,他实在是记不清楚了。
可他现在反口装傻,实在是有些晚了。
毕竟自己一上来就言之凿凿地说了是申时初刻。
难道要改口说时辰是老板娘教的,自己其实记不清?
这听起来会不会像是他们提前串好了供?
还有,前头的那个已经改了口,说是申时二刻……
难道他亲耳听到书院敲散学钟了?所以才如此说?
汪承好整以暇地望着身陷困境、额头不住沁出汗珠的伙计,用目光无声地施予压力。
汪承随郑邈侦办案件多年,深谙此道。
此案中,他最大的优势是身正不怕影斜,最大的劣势是孤证难立。
破局之道,唯有从内部瓦解对手。
撒谎的人,由于心虚,会比常人更容易困在细枝末节里,难以自拔。
更遑论前面那位伙计已给出了一个参考答案。
于这小伙计而言,他是骑虎难下了。
因为两下里证词不一样,他就必然要面对与第一个伙计当堂对质的局面。
对作伪证的人而言,“对质”一事本就是一种压力。
一旦各执一词,极有可能越对越乱,导致全局崩盘。
到时候,就是双输的局面。
可如果他附和前者,哪怕那是错误的证词,他自身的责任也会小一些。
……毕竟他是被之前的证词带歪的嘛。
果然,那年轻伙计眼珠乱转一阵后,含糊道:“那许是小的记错了……”
“哦?”汪承流露出一丝不甘,仿佛是这人蒙对了,“你也听到书院散学的钟声了?”
年轻伙计一咬牙:“是!小的听见了!”
汪承话锋又转:“那除了时辰,还有一桩事。据诉状所说,我是打着周县令的幌子去威胁老板娘的,事成后,我与周县令二八分账,可有此事?”
年轻伙计学乖了,矢口否认:“我不知道这事!”
“是么?”汪承步步紧逼,“如此要紧关节,老板娘只告知前一人,却不告诉你?那她为何遣你二人同来作证?莫非你这证人,只管一半实情?”
年轻伙计:“……”
“诓骗衙门,夸大涉案财物数量,价值在五百钱以上,证词定后三日之内不更言请者,依出入人罪反坐。”汪承徐徐道,“你替主家作证,却时辰不清,关节不明,足见对此案知之甚少……”
汪承声音放柔:“……你贸然指我冒官诈财,此乃重罪。你且掂量清楚,这‘反坐’的板子,自己吃不吃得消,再回话不迟。”
周文昌:“……”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诱供。
这年轻伙计被他口中的“反坐”二字哄得魂飞天外,方才面啐汪承的底气早已荡然无存:“大人,大人,请您为小的做主啊!哪有嫌犯审证人的道理?什么二八分账,小的实不知晓!小的就是个跑腿帮闲的,只知道他是申时二刻进的铺子,再细的,小的两眼一抹黑,哪敢胡吣啊!求大人明察!明察啊!”
周文昌漠然地俯视此人,想,这个的确比前一个机灵些。
第一个被汪承那副可怜相骗惨了,气焰嚣张地被牵着鼻子,一路不回头地往坑里掉。
这个倒是察觉出汪承不好惹,拼命挣扎,可惜还是被套得死死的。
年轻伙计连哭带喊了半晌,涕泪俱下,却得不到大人的一丝回应,心虚之余,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了。
周文昌下令,将那第一个伙计重新带入堂内。
第一人下堂时,见汪承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心头便已七上八下。
如今一上堂,看年轻伙计鹌鹑似的跪在地上,心中更慌,忙学着他的样子一并跪下,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们听到周文昌的声音自上首传来:“你们说,此人是申时二刻进的绸缎铺,可对?”
第一个伙计先应:“是。”
年轻伙计心中稍安,连声附和:“是!是申时二刻!”
“是因为听到了钟声?”
“是!”
“荒唐!”周文昌斥道,“县学这两日已被官府征用,开仓发卖州府调来的平粜米!生员皆不在内,何来散学钟声?!”
师爷猛拍大腿,豁然开朗。
对啊!
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原来根源在此!
简县丞微微颔首。
这个破绽,他方才便已察觉。
大人甫一返丹绥,他便详细禀报过二百石平粜米已尽数售罄之事。
只是这些商贾伙计不念书,不知县学那边的安排,被汪承这么轻轻一诈,便原形毕露了。
思及此,他望向汪承的眼神,悄然添了几分敬意。
第一个伙计已是瞠目结舌。
而年轻伙计如溺水者般挣扎不休:“那……那就是当铺挂歇业幌子的时辰!左右是前后脚的事!”
“抱歉,这个也是骗你的。”汪承温和道,“衙门差役将我押出绸缎铺时,我瞥见隔壁当铺在挂歇业幌子,便随手拿来说了。那时已是酉初时分。你若不信,大可以传当铺主家和伙计来问。这位小哥,你不会说你又记混了,连酉初和申初都分不清了吧?”
这下,第二个伙计也彻底懵了,呆若木鸡。
周文昌冷冷道:“尔等证词,前后反复,颠三倒四,已不足为信!况且,游二妻子呈递的供状中,只字未提一九分账之事,却有人替她认下了这事……”
他将目光投向了第一个伙计。
待后者明白过来,已经为时太晚。
他脸色煞白,浑身抖颤。
周文昌问:“到底是确有其事,只是供状未曾提及,还是你们串供不周,以致破绽百出?!”
汪承微笑着补上了最后一刀:“大人,是非曲直,您自有圣断。待提审老板娘时,您不妨告知她,这二位已供出我欲与您‘三七分账’之事……想来老板娘也必会欣然认下的。”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一件事但凡超过两个人密谋,纰漏便在所难免。
眼看这二人被汪承一个人、一张嘴逼得溃不成军,周文昌明白,这案子没有审下去的必要了。
他下了判决:“将游记绸缎铺的老板娘暂行收监,择日再审。退堂!”
待百姓们意犹未尽地散去,周文昌快步下堂,对着汪承便是深深一揖,姿态恭敬至极:“方才观那二人色厉内荏,前言不搭后语,便知先生蒙受不白之冤,本官失察,令先生受委屈了。”
汪承站起身来,平静地回以一礼:“太爷言重了。”
“敢问先生究竟是谁?有此等风采气度,绝非池中之物。”
“周县令谬赞,愧不敢当。在下不过一介胥吏而已。”
周文昌只当他还在谦逊,有意隐瞒,将他随身之物尽数奉还,和颜悦色道:“先生不必相瞒。本县正值多事之秋,先生既来自上京,想必是都察院派下的赈灾监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