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好便将问题延伸下去:“你既说你不慌,那不如说说看,你到底是如何伤了阿顺的?细细道来,不许隐瞒。”
仲飘萍又将供状上的内容重复一遍,并补充了细节:“草民刺他三刀,砍他指背五刀,因着用力过猛,还误伤了旁人。大人明察,死者脖子上除了有与草民大小不同的手掌印,下巴上还有被刀刃刮破的痕迹,这些,太爷尽可验看。”
见他应答如流,周文昌命人暂且将他押下,又提了纪准来。
纪准到底是长门卫出身,虽说在乐无涯跟前生嫩得不行,借机打入他身边的愿望也跟着落了空,可他也不至于见了个七品官就怕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更何况,他要是解释不清楚,和仲飘萍一起折在了丹绥,那才是得不偿失。
他说的皆是他亲眼所见,自是与仲飘萍严丝合缝。
周文昌沉吟了半晌:“那为何不一早来投案,过了一日夜才来?”
“他把我绑起来了!”一想到这事儿,纪准就来气,“他怀疑我出现在那里,是要和那个衙役一起合谋害他!我和他掰扯很久,他才信我!”
纪准高高举起自己的手腕,上面犹有被磨破的捆绑痕迹,委屈道:“看他给我绑的!”
周文昌不动声色:“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谁和他是一起来的?”这个问题早被乐无涯在大草甸里问过了,是而纪准不假思索道,“我自上京出发多时了!”
纪准并没被怎么刁难,就被带了下去。
他心下暗忖,这周县令忒也弱了。那份威压,与姓闻人的相比,简直判若云泥嘛。
殊不知,周文昌已经看出来,此人待他的态度实在是骄慢,全无半分平民对官员的惧怕敬畏。
若非是蠢得挂相,那就是他的身份不同寻常,自有依仗傍身。
从他颇有条理的言谈来看,前者的可能性不大高。
既看透此节,周文昌自然以礼相待。
但对仲飘萍,他始终摸不清他的底。
在升堂前,他特地传了林书吏来查问。
林书吏就是征了仲飘萍马匹的人。
一听阿顺杀了那个幸存矿工,林书吏大惊失色,抵死不信。
可在他眼里,仲飘萍也不过是个过路的而已,模样朴实怯懦,自己稍一强硬,他便乖乖交出马匹,怎看也不似能悍然杀人的主儿。
而按照文焕所说,这人自始至终不曾随那四个上京来客进入丹绥县城,而是直奔小连山而去。
但这一干上京之人,就像是约好了似的,前后脚抵达丹绥,不由得叫人不怀疑。
待纪准被押下后,仲飘萍重新被带上堂来。
不等他站稳脚跟,周文昌便重重拍下惊堂木,难得地声色俱厉:“仲飘萍,跪下!”
仲飘萍一愣,顺势跪下。
这一跪,顺从得毫无滞涩,与纪准那份隐约的底气与傲骨截然不同。
周文昌冷声喝问:“你可知为何要你跪下!?”
仲飘萍眼神微动。
周太爷前脚把自己押下去时还算和颜悦色,提审了纪准后便换了副面孔,但凡稍有头脑,都该猜到必是纪准吐露了什么不该说的关节。
周文昌步步紧迫:“你还不从实招来?!”
谁想,仲飘萍还是挺平静:“不知太爷想要草民招些什么?”
“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周文昌伸手按住了案上的刑签,“若再不肯实言招供,休怪本官无情!”
闻言,刚才还和周文昌一唱一和地打配合的师爷,有些犹豫地递了一个眼神上去:
太爷今日怎生如此反常?
就算是要诈他一诈,也不至于真动刑罚啊。
太爷素来以仁德著称,从不伤化虐民,滥施刑罚,美誉遍传邻县。
就算是太爷见衙役受伤、好容易从泥石流中保住的一条人命又无端枉死,心中烦恶,又何以要如此疾言厉色?
甚至……已有诱供之嫌了。
而周文昌实是无计可施了。
他先前积攒下的好名声,此刻反倒成了他无穷的负累。
他也能看出,不管是听审的简县丞,还是录入案卷的师爷,投向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异。
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实际上,待周文昌阅毕案卷,厘清前因后果,他才明白过来,阿顺非但不蠢,反倒是个忠心耿耿的狠角色。
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路上把那活着的矿工灭口。
在被迫和仲飘萍同行后,他怕任务不能完成,便打算在路过大草甸时,把仲飘萍杀了,抛尸其中,回去再谎称仲飘萍怕被官府抓壮丁服徭役,于是半路跑了。
神不知,鬼不觉。
可在行刺仲飘萍失手后,他硬是抢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完成了灭口矿工的任务,甚至在攻守易势后,不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野地,大喊大叫“杀人了”,以此激怒、挑衅仲飘萍。
若是仲飘萍一时热血上头,提刀把阿顺宰了,那仲飘萍才是真的完蛋了。
和单人独行的仲飘萍不同,阿顺是衙门中人,又有运送幸存矿工的任务在身,一旦失踪,衙门必然要派人追查。
而仲飘萍在被林书吏征马时留下了姓名,脸也被人记住了。
只要查下去,不出三日,他的真容和名姓定会登上海捕文书,传檄四方。
可仲飘萍,偏偏忍住了。
事已至此,周文昌不管仲飘萍是不是御史派出的探子,都只能把这口杀人的黑锅尽可能往他身上推,诈他,诱他,只盼他能露出一丝破绽,一线马脚。
哪怕有一丝一毫都好。
如此一来,他还能保住阿顺一条性命。
否则,便只能推阿顺出去顶罪了。
周文昌胸中万千念头沸腾喧嚣,面上仍是完美演绎着愤怒的情绪,试图逼迫仲飘萍口不择言,招出些别的来。
仲飘萍呆望着他,心想,好弱。
不如大人漂亮,也不如大人吓人。
阿顺用自己的一条性命诈他,都没诈到,更别说周文昌了。
想到乐无涯,仲飘萍忽然兴之所至,想,若大人身处此境,会如何应对?
此念一生,他面上骤然涌起悲怆欲绝之色,嘶声道:“大人!您若这般冤枉好人,屈打成招,叫草民如何活命啊!!!”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头撞向了周文昌的案台!
把脑袋撞了个淤青后,仲飘萍眼白一翻,软软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周文昌:“……”
外间本来聚着不少围观升堂的百姓,亲眼目睹仲飘萍竟一头撞晕在公堂之上,顿时有好事者大叫起来:“太爷审案子逼死人啦!”
周文昌紧握着签筒,闭了闭眼。
……他尽力了。
阿顺是真的保不住了。
第297章 破局(四)
谁也没料到仲飘萍会来这么一手。
公堂内一片死寂,堂外百姓的议论声却渐渐沸腾起来。
太爷是个好的,官声向来不错,可老百姓又不是瞎子,仲飘萍显然不像是刁民,问一答一,老老实实,怎么就闹到要上大刑的地步了?
在百姓们已经开始议论“阿顺是不是太爷相好,太爷给相好的出气”时,师爷率先坐不住了。
他素来敬重周文昌,甚至比周文昌本人更爱重他的官誉。
眼见舆论情势不妙,他忙压低声音,主动献策:“太爷,这个……这人性子太过刚烈,可就这么匆匆退堂,难免贻人口实,恐非良策。不如,咱们换个案子审?”
在他看来,昨天那个上门讹诈、结果被老板娘砸了脑袋的家伙就挺好。
从被抓到入狱,他始终萎靡不振,闷不吭声,连一声抗辩也无,想必是自知有罪。
况且,哪个做小本生意的没遇到过几个讹诈犯?
正好拿他出来,在百姓们跟前立立威也是好的。
周文昌打心底地不愿明审此案。
汪承前往绸缎铺打探游二的情形,确实像御史所为。
此事最好是私下里解决,才最为稳妥和体面。
可眼下,五个神秘的上京来客已经在他丹绥县牢里喜相逢了。
方才拎上堂的两个,一个颇有底气,另一个穷横得要死,真敢把自己的脑袋往公案上撞。
剩下的三个,犯下的全是小罪。
倘使他们真是几个倒霉的过路客还自罢了,若真是御史,继续羁押不审,是他这个做县令的办事拖延;真提出来审,万一他们当堂亮明身份,那周文昌便要直面“为何朝廷御史一进丹绥便花样入狱”的问题了。
……横竖要糟,不过早晚罢了。
众目睽睽之下,周文昌已无暇细思。
他凝眉片刻,冷声道:“传。”
拖延的意义已经不大。
小连山矿工已尽数殒命,牛三奇的尸身也被拉了回来,暂存冰室。
与其他矿工一样,他满身泥污,脑袋同样是被钝物击打过,头破血流,颅骨凹陷,和其他被飞石所伤的矿工相比,看不出半分区别。
与其把这帮可疑的烫手山芋关在牢里,不如速战速决的好。
就算他们真是御史,且当堂亮出身份,他也不过是折几分颜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