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性子文静,断没想到自己会生出这么一个上蹿下跳、高门大嗓的武夫儿子,仿佛自觉有愧似的,干脆更加沉默地缩在了宫墙的阴影中,绣绣花,读读书,不问世事。
她最大的消遣,便是等着奚嫔来找她打叶子牌。
“奚娘娘有段时间心情不好,我母亲一直喂她牌,也不见她的笑模样,索性横了横心,带她出门逛园子去了。”
闻言,项知是的目色柔和了不少。
他知道,与后宫街溜子一样的奚瑛相比,邓娘娘实在是内秀得过了分。
她愿意陪她出宫转转,那可真是下了狠心的。
那边厢,项知徵已经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
“那天我得了骑射师傅夸奖,想找我娘显摆显摆,恰好见她们两个跑回来,极是慌张。……我瞧奚娘娘眼睛都直了。”
“我娘让我去院中玩,我就出去了。那天奚娘娘哭了很久,哭到薛公公找上门来,让她们对今天看到的事情守口如瓶。”
彼时的项知徵,脑子比现在还一根筋,十分的不会看眼色。
红着眼圈的奚瑛一走,他就扭股糖似的缠上了母亲,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邓氏难得严肃道:“你不要问了!”
项知徵想着,既是薛介来传旨,那父皇必然知晓此事,便直通通道:“那我去问父皇去了啊!”
邓氏差点当场吓死,一把将项知徵搂进怀里,小小声道:“别去。……千万别去。是你六弟,他今天掉到水里去了。”
项知徵大惊:“啊?那他有没有事?”
邓氏不知是在宽慰他,还是宽慰自己,连声道:“……没事,没事的。”
项知徵不信。
六弟才是一岁多的奶娃娃,刚会走路跑跳。
像他这么大点儿的小狗,掉到水里都危险,更何况他?
项知徵要往起站:“我看看六弟去!”
他被邓氏强行抱回了怀里。
项知徵被抱得不大舒服,拧着身子仰起脸来。
邓氏面色青白,肌肉微微扭曲,在年幼的项知徵眼里,这副神情堪称恐怖。
他被吓住了,不敢再乱动。
“是你父皇做的。”邓氏低声道,“你父皇把他扔到水里去了。”
项知徵一噎:“……”
他再鲁直,也是知道好歹的年纪了。
他乖乖窝在了娘亲冰冷的怀抱里,并竭力用自己尚窄小的胸膛去温暖她:“那庄娘娘呢?六弟不是庄娘娘的孩子吗?庄娘娘不管吗?”
邓氏黯然神伤:“兰台,她就在旁边看着……”
项知徵:“……”
他本就不大好用的脑子当场停转。
半晌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庄娘娘怎么这么坏呀?”
邓氏捂住了他的嘴巴,用一个“嘘”字,结束了这场母子对话。
第270章 旧事(二)
茶炉上的水已沸了多时,白汽自壶嘴中涌出,在空气中扭曲成鹤影。
项知是凝望着袅袅茶烟,目光却穿透雾气,落在更远的往事里。
项知徵咳嗽一声,喝了一口茶,目光心虚地飘向了别处。
他撒谎了。
其实当年他童言无忌,说的是,那父皇和庄娘娘也太坏了吧。
不然娘也不至于捂住他的嘴,捂得他差点儿背过气去。
这件旧事项知徵憋在心中多年,若不是母亲已然故去,他八成是要把这事烂在肚里、带进棺里去的。
项知是自言自语:“……为什么?”
跟着庄贵妃,项知节不能享福便罢了,何至于有性命之虞?
他此刻的模样,一如当年求知欲旺盛的项知徵。
……
好容易从邓氏手里挣脱出来,项知徵犹自不死心地追问:“为什么呀?小六才一岁多点儿,再淘都淘不出圈儿去啊。”
他是二哥,抱过的弟弟妹妹实在不少。
小六可以算是其中数一数二的乖孩子了,不爱哭闹,不爱吵嚷,饿了就哼哼两声,睡醒了会自己躺在那里玩藤球。
在问话之前,项知徵已经做好了娘亲沉默以对的准备了。
她在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时,往往会选择沉默。
但许是今日受到了太多惊吓,素来沉默的邓氏竟格外话多起来:“你父皇很喜欢你庄娘娘,你知道吗?”
项知徵点点头。
谁不知道父皇喜欢庄娘娘?
因着皇爷的缘故,父皇对黄老道学极是不屑。
然而,这样的父皇,竟能允许庄娘娘把凤仪宫改作青溪宫、允许她把自己扮作道姑。
换成娘来干这样有悖圣心的事情,八成得挨上一顿狠狠的申饬,还得罚上半年宫俸才行。
“你庄娘娘的性子,以前不是这样的。”邓氏的语气里含了笑,是回忆起美好旧事时的欣悦,“……大家都喜欢她。”
听到这句话,过去记忆里年幼的项知徵,以及如今的项知是,嘴角都不由得抽动了两下。
……喜欢谁?
庄贵妃?
喜欢她什么?难道是指望她修仙成功、飞升上界的时候顺带把他们捎上?
见幼时的项知徵一脸愕然,邓氏露出了一丝苍白的微笑:“她是很好的……庄家的小女儿,会马球,懂骑射,爱穿红衣,待人大大方方的,见了谁都笑,从不难为我们几个‘房里的’,会跟我们一起说皇上的坏话……”
闻言,刚偷看过一本志异闲书的项知徵浑身直冒凉气儿,甚至开始胡思乱想:
娘亲刚才去御花园的时候不会被什么东西魇着了吧?
这都开始说胡话了!
他又不是没见过庄娘娘!
没注意到儿子面上悚然之色的邓氏,露出了神往不已的模样:“我刚入潜邸的那年重阳时,我想家想得躲起来偷偷哭,被庄娘娘发现了。”
“她问我哭什么……”
邓氏的父亲是个六品小官,前不久刚因为办事不力被太子斥责。
她实在担心,又不敢说自己想家,便胡乱扯了个谎,说是今夜有灯会,她想去看热闹,但又出不去,因此哭泣。
庄兰台撇了撇嘴:“这就要哭!没出息!”
邓氏没太想明白自己一个小女子要什么出息,就接到了一张染着兰花香气的帕子。
庄兰台抬脚就走,邓氏攥着手绢,愣愣地抹了眼泪,自去伺候太子笔墨,打算一会儿洗干净了,再偷偷将手帕还给庄侧妃。
可没过小半晌,庄兰台就杀进了书房:“我要出府!”
“又闹什么?”年轻的太子面对庄兰台时,总是格外的和颜悦色,即便是斥责,话语里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纵容,“你前日闹着要打马球,我不是让你去了?你还想上哪儿野去?”
庄兰台横得很:“晚上有重阳灯会,我要去看。”
项铮断然拒绝:“不行。晚上我和太子妃去宫中赴家宴,你在家好生待着,哪里都不许去。”
“那我就翻墙出去。”庄兰台丝毫不惧他,“阿琬陪着你就够无聊的了,我给她买珠花,叫她高兴高兴。你别不识好人心!”
项铮逗她:“那有没有我的份儿啊?”
庄兰台爽快道:“你要什么?抄个单子给我。”
“我还没答应你呢。”
“你这人怎么别别扭扭的?”庄兰台一皱眉,“不答应,你问什么有没有你的份儿?”
旁听了全程的邓氏:“……”
她磨墨的手都在颤抖。
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对太子说半句这样的话啊。
彼时,她以为庄兰台是恃宠生娇。
后来,她才明白,其实庄兰台是真没把项铮当回事儿。
庄兰台是看不上项铮这种弯弯绕绕的个性的,有话不直说,总叫人猜,实在不痛快。
相反,是项铮更加贪恋她身上这股风风火火的活人气儿。
这是他一生都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不由得他不心向往之。
正因为自己不在意,又看出了他的在意,所以庄兰台才率性而为。
这样她能为自己、为旁人、为家族争取到更多的好处。
果然,被她刺了一顿,项铮不怒反笑:“我说一句,你总有十句话等着我。我担心你的安全还不成么?”
庄兰台理所当然地伸手一指邓氏:“你要是怕我跑丢了,叫她陪着我好了。她不是很忠心你吗?”
那夜,邓氏扮作女官,随她一道出游。
庄兰台东游西逛,为荣妃精心挑选了一支菊花样式的珠钗,随手买了一盒五色重阳糕,准备回去打发项铮。
她逛到一家卖香囊的小铺,相中了一个上有茱萸花纹的淡粉色缂丝香囊,底下还用回文针法绣着“父母唯其疾之忧”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