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豪绅中长袖善舞,笑里藏刀,言辞为饵,酒宴上推杯换盏、暗室中低声密谈,既要让豪绅们相信他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又不能全然顺了他们的心意,让百姓的最后一丝希望断绝。
终于,他和和气气地为灾民们辟出了一条生路。
开仓放粮的前夜,乐无涯陪豪绅们狂饮至天明,翌日一早又去巡查新建的粥棚,与其他三四名没捞着好处的豪绅“偶遇”多次,说了一篇又一篇冠冕堂皇的废话。
在送别了最后一个人后,乐无涯脚下一软,踉跄着栽到了裘斯年怀里。
裘斯年大惊:“……大——”
“低声。”乐无涯烧得浑身滚烫,牙关都在发抖。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袖子,待颤抖稍止,才含糊不清道:“现下药和大夫都紧缺,旁人若知道我病了,定要设法讨好我,我不能跟百姓相争……扶我一把,我得顺顺当当走回驿馆去。”
他硬扛住了那一波席天盖地的眩晕,垂下手来时,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只是袖口上多了一圈被唾液润湿的牙印。
裘斯年注视着那一圈咬痕,沉默地陪伴他回到了驿馆。
四周的百姓穿梭往来,耳畔俱是熟悉的乡音。
而他心无旁骛地注视着那个咬痕,尽量不去多想旁的事情。
比如,他回了家乡,却犹如置身他乡。
直到回到豫州,他才发现,自己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
这一口标准的大虞官话,简直让他产生了奇异的羞耻感。
——他为了求生,背叛了生养他的土地。
前些年在宫中效力时,裘斯年总提着一股劲儿,怕死,怕饿,因此谨小慎微,处处精心,甚至不觉得自己委屈,只一心认为他的命就该是这个样子,虽说是比寻常人要坏一点,但也无妨。
不知怎么的,自打随着孝淑郡主下降乐家后,裘斯年日日陪在乐无涯身边,竟多出了许多莫名的小心思。
大人把庆和斋桂花糕的滋味夸得天花乱坠,他就跟着咽口水,满心期待。
大人散衙后,没有带回点心来,他竟有点失望。
而大人在连他自己都忘记了的生辰那天,带回家一个一尺长的、小人模样的桂花糕,上面印着他惯常穿的衣服的纹样。
大人说,他自刻了模具,带去了庆和斋,磨了那点心师傅许久,人家做惯了小而精细的糕点,怕做不好这么大号的点心,万一坏了味道、损了招牌就不妙了,因此不很情愿,他可是磨了很久,师傅才同意做一个的,所以就算难吃,也要装作好吃。
裘斯年把一尺长的桂花糕吃了个干干净净。
大人说了,难吃也不能说。
所以,即便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点心,裘斯年还是板着脸,不肯说出口去。
再欢喜,也不能说。
自打回到豫州后,裘斯年心情不佳,便总提不起劲儿来,这些天一直影子似的随在乐无涯身侧,话奇少无比,对他的异状和病情也是毫无觉察。
直到乐无涯病倒,他才惊觉自己有多失职。
一回到驿馆,乐无涯便不作一声地倒了下去。
大旱之年,水井十眼九干。
裘斯年奔行七八里,才找到一眼深井,打了水回来为乐无涯擦身降温,又将带来的白芥子、半夏粉末拿“药烟筒”熏蒸,好缓解他的肺中灼痛。
乐无涯彻底清醒过来,已是两日之后的事情了。
他甫一睁眼,裘斯年便直扑了上来:“大人,您如何了?!”
乐无涯哼了一声:“你压死我算了。”
裘斯年慌忙退开,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乐无涯缓过胸口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后,也分出些目光打量起他来。
短短两日,他下巴上就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中血丝密布,可怜得紧。
乐无涯用手压住额头,叹了一声:“快去休息吧,都熬丑了。我可不爱丑东西。”
裘斯年跪在地上,不发一语。
乐无涯隐隐觉出异常来,嘶哑地同他玩笑:“怎么,聋啦?”
“大人,你罚我吧。”裘斯年木然道,“我不中用。您病成这个样子,我眼盲心瞎,竟是一点没察觉。我该劝您多休息,少饮酒。……可我什么都没做。”
乐无涯不置一词。
他的肩膀簌簌颤抖起来,近乎口不择言道:“求您了,罚我吧。我是废物,我只会活着,为什么是我活着,我不行,我不配——”
床上躺着的人挣扎着坐了起来,赤脚点在了地面上。
裘斯年想要去扶他,却被他一掌挥开。
他的唇是煞白,脸是瘦尖,憔悴起来也像是艳鬼。
乐无涯微微咳嗽两声,注意到了他身上、胳膊上大片大片的淤青。
这傻子在自责,也在自伤。
乐无涯吩咐道:“跪近一点。”
裘斯年膝行两步。
“再近。”
屋内灯火幽微,乐无涯单薄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几乎将裘斯年全部包裹其中。
乐无涯再度下令:“跪进我的影子里。”
裘斯年匍匐着,完全臣服于他的阴影下。
乐无涯静静望着他,伸手压在他的脑袋上:“都跪进来了吗?我看不大清楚。”
裘斯年乖巧应答:“跪进来了。”
不知怎的,他近乎发狂的自厌,竟是被这寥寥几字奇异地安抚住了。
而乐无涯轻声道:“跪进来就好。”
他微微喘出一口气:“我不知道你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不过,既然现在是我在照拂你,我罚不罚你,何时轮得到你做主了?”
“你跪我、请我、求我,全是无用功。”
他略一倾身:“你想什么,我不在乎。我现在要你想,你是我的人,你被我的影子护着。那些要伤你的东西,要先伤我,才会落在你的身上。”
“至于自伤自怜,更是大可不必。你活着没有别的理由,是因为我想要你活着;你做不到的事,是我还没准许你去做。”
那人身上带着凌人的锐气,含着笑反问裘斯年:“现在可好受些了?”
年轻的裘斯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把抱住了乐无涯,语无伦次得像个迷路的小孩:“大人,大人,您别丢下我,您吓死我了……”
场景重叠。
时移世易。
裘斯年跪在乐无涯的影子边缘,惶惶地回头张望。
乐无涯轻声道:“你是不是又不听话了?我让你走了?”
裘斯年睁大了眼睛。
思念经年,终有回音。
他小心翼翼地往回爬了两步,跪回了他的影子里,呆呆地仰头望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
乐无涯揉了揉他的头发,和煦道:“你说不了话,以后就换我多说一点吧。小阿四只需要听话,也只喜欢听话,对不对?”
……
在旁观看的项知节有些不忍直视。
他目光一转,发现姜鹤完全不意外,只是抱着竹子,羡慕地瞧着林中二人。
他问:“姜侍卫,你不惊讶?”
姜鹤诚心诚意地反问:“六殿下,我要惊讶什么?”
项知节语带暗示:“他是……”
姜鹤:“?”
项知节无奈挑明:“他是乐无涯。”
裘斯年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又表现得如此孺慕,再继续强行隐瞒下去,难免有些多余了。
闻言,姜鹤神色如常道:“小将军很厉害,先前他带着我们迷路过许多次,可他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在他看来,小将军不能死而复生,那是小将军不愿回来。
如果真的死而复生,那也实属正常,不足为奇。
项知节失笑:“你是何时猜到的?”
姜鹤认真回复:“回六皇子,我刚刚才知道的。是您告诉我的。”
项知节:“……”
怎么说呢。
老师的这几个属下,真是各有千秋啊。
作者有话要说:
裘斯年的生日愿望:愿为大人掌中刃、膝下臣。臣骨所伏,影覆一生。
第269章 旧事(一)
裘斯年还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
奈何天色微晞,上朝的时辰是耽误不得的。
……而且姜鹤还把他的书页耗空了。
于是,裘斯年在临行前狠狠瞪了姜鹤一眼。
姜鹤自觉今天砸了他两板砖,被瞪上一眼合情合理,便坦然受了,并冲他挥了挥手,道:“不要摔着小将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