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项知节展信读罢,他面上温润之色便渐渐沉郁了下来。
掩卷沉思半晌,他对姜鹤道:“姜侍卫,帮我个忙吧。”
……
两日后,乐无涯准时赴宴,并带去了“思无涯”一盆,权作伴手礼。
右都御史正在外巡盐,席间主宾便是乐无涯,陪席的有右佥都御史许英叡,两名豫州道御史,以及一名负责记录的经历司官员。
宴确是小宴,气氛也挺和乐。
大家都不是什么初入官场的新手,虚与委蛇的本事早已个个修炼得炉火纯青,装也能装出个宾主尽欢来。
只是在听乐无涯介绍那盆茶花的名字时,众人还是没能忍住,流露出了一言难尽的面色。
乐无涯假装看不懂,兴致勃勃地解释来历:“这花乃是戚县主培植的。”
众位御史打着哈哈,豁然开朗。
这就不奇怪了。
……不对,戚县主怎么会与此人相熟?
对此,乐无涯的解释是:“戚县主说,我与她的一位故人很是相似。”
乐无涯说的都是实情,而且也不必隐瞒什么,有心人一查便知,遮遮掩掩,反倒启人疑窦。
见他态度轻松,有问必答,众御史只觉这人心实,而且与他们以为的谋算深沉之人相去甚远,说话时眼中带笑,言谈举止中颇有几分疏朗快活的少年气息。
至少目前看来,此人与那乐无涯只是形貌相似而已,心性却是截然不同。
渐渐卸下心防后,众御史相谈愈欢。
小菜与酒也络绎地送上了桌。
乐无涯见酒之后,眉心一皱,似是为难,转头看向王肃:“大人,可否允下官以茶代酒?”
王肃在自己家中,亦是高冠博带,形容庄重。
即便是饮酒,也要摆出正襟危坐的端肃模样。
闻言,他问道:“为何?”
乐无涯坦然作答:“下官酒量奇差,若是一时饮醉,闹出麻烦来,明日还怎么有脸面和众位同僚相见呢?”
他说话有趣,席间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笑。
王肃沉吟。
乐无涯是上京出了名的擅饮之人。
而据江南、南亭、桐州三方打探而来的情报,这位闻人约大人酒量极小,因此滴酒不沾。
王肃自诩阅人无数,又曾亲眼见过乐无涯一人喝倒七八名官员的壮举,知道醉酒的状态,是极难装出来的。
此人连唇上痣都与乐无涯如此肖似,若真是野鬼上身,岂能不带半分旧日习性?
一旦此人借酒装醉,有这许多双眼睛盯着,不信他不露出破绽。
且就算他所言不虚,当真酒量浅薄,酒后吐真言,反倒更妙。
“御史出巡自当持重,私宴之上又何必拘礼?”王肃淡然道,“饮一杯无妨。”
头儿都这样说了,底下的人自是纷纷称是。
乐无涯抿一抿嘴,端起眼前酒杯:“那,诸位同僚,献丑了。”
一杯水酒下肚,乐无涯含着微笑,环顾了席间众人一番,随即咕咚一声出溜到了桌子底下。
众御史:“……”这酒量也太差了吧!
大家面面相觑一阵,右佥都御史许英叡忍笑扶他:“守约还真是个实在人,我还以为是谦辞,谁想他当真……当真……”
喝醉了的人身子极沉,许英叡生就一身文人骨头,又不好中途撒手,咬着牙死拖活拽,硬是把他抱坐回了座位上。
待把乐无涯安顿好,许英叡出了一身薄汗,刚拿袖子扇了两下风,便察觉乐无涯呼吸急促,面色微红,颈间有异。
待他伸手解开衣领细看,不由大惊失色:
乐无涯的脖子、胸口,不知何时,竟蔓延开了大片大片的红疹!
御史们:“……”
天老爷。
他们只是来赴场宴会而已,谁想会惹上此等祸事?
闻人佥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可千万别死在这里啊!
到底还是王肃见多识广,又通些医理,猜想这怕是酒食相冲,引发风疹,又想起这大抵是自己劝酒所致,不禁心有戚戚,急唤小厮去唤乐无涯的随从,又令众御史散开,莫聚作一团,免得闷了他。
大家也觉得尴尬,取水的取水,赏花的赏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见众御史听话散开,王肃垂目看向眉头微蹙、满面潮红的乐无涯,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谁?”
他目光如炬,观察着乐无涯的每一个微小表情,务求从中看出些端倪来。
“我是……”乐无涯昏昏沉沉,“我……”
王肃静心聆听。
乐无涯竭力把涣散的目光集中在王肃脸上,忽的一笑,冲他勾了勾手指。
王肃附耳过去。
乐无涯一脸神秘,在他耳边小声道:“我是你阿爸。”
王肃:“……”
他好脾气地宽恕了乐无涯的无礼,继续用诱哄的语气道:“你是乐无涯吗?”
“连你阿爸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乐无涯含嗔带笑,一拍他的脑袋,“不孝之子!”
王肃额上的青筋跳了两跳。
但此人先前有言,他喝醉了酒,是容易言行无状的。
自己还亲口说过“私宴不必拘礼”,此时自是不好同一个酒鬼计较,只好硬生生咽了这口气。
他面色如铁,轻声问道:“你是如何俯身到这具身体上的?”
此话问得甚毒。
乐无涯注视着他,仿若无知,鸦羽似的长睫垂下,乖巧地想了一阵,开口道:“……我也不知道啊。我是被人请回来的,我其实不大想回来,但有人挂念我挂念得紧,就比如大人您——”
王肃浓眉皱起。
……他听不懂。
因为眼前的闻人约叽里咕噜地说起了景族话,且语速奇快无比。
闻人约本就是景族出身,酒后说景族话,合情合理。
只是他半个字都听不懂,就实在可恨可恼了。
乐无涯是容易酒后吐真言,但又不是喝醉了就变成了纯粹的傻瓜。
在亲近的人面前,他撒娇撒泼,全情信任,无所不为。
可怎不见他对着带厚礼前来贿赂他的陈员外好言好语,亲昵献媚?
乐无涯对着一脸迷茫的老匹夫,痛痛快快地说尽了想说的话。
只是对着这么张老脸,着实倒胃口。
乐无涯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扯掉了他的帽冠,对着帽内大吐起来。
……徒留王肃浑身僵直、脸色铁青。
王肃年岁渐长,年少时就不算茂盛的头发,如今愈发稀疏,因此他平日在家也戴着头冠,只因他冠中自带一顶精心编织的假髢。
乐无涯伸手一揭,那一颗秃头顿时大白于天下。
几丝残存的头发在他头顶迎风招展,甚是可怜。
同僚们:“……”
这说不了什么了。
闻人佥宪是真的实诚人,说献丑,就是真的献丑。
只不过献的是王大人的丑。
正在后院喂马的华容听说乐无涯出了风疹,亦是大惊,匆匆赶来时,宴席上已是兵荒马乱。
许英叡憋笑憋得焦头烂额,腮帮子都咬酸了,见乐无涯贴身仆从到来,急忙招手:“快来瞧瞧你家大人,要不要紧?”
华容扶着浑身发软的乐无涯,一面动作娴熟地喂他喝下热水,一面诚恳致歉:“扰了诸位大人雅兴了,我家大人实在是不胜酒力……”
大人自然无事。
只是大人喝不得羊奶,一饮就要出风疹,所以他在入席前,先满饮了一杯羊奶而已。
经此一战,上京怕是再没有官员敢请乐无涯饮酒试探了。
万一人嘎嘣一下死过去,谁来负责?
王肃本有心留他在府,传召医生,趁着这功夫,再一探虚实。
此刻当众现了个大眼,王肃方寸大乱,再要强留反倒显得诡异,便作大度状,道:“带你家大人归府吧,是老夫考虑不周,叫闻人佥宪吃苦了。我准他两日休沐,告诉你家大人,还是那句话,私宴不必拘礼,席间皆是同僚,切莫挂怀。”
乐无涯当然不会挂怀。
被当众掀了假发的又不是自己。
王肃自然不知道乐无涯心中的小九九,扬声唤道:“卜欣,搭把手,送一送闻人佥宪,确保他平安到家,再来报我。”
卜欣乃是王肃的一名近侍,颇为得力,领命后便与华容一人一边,扶着乐无涯向外走去,将他在马车上安顿好,旋即策马扬鞭,向闻人家的新府邸赶去。
然而,行至半路,马车内乐无涯的喘息声愈发厉害。
华容一脸的忧心忡忡:“卜兄,我家大人怕是难受得厉害了,如今实在受不得车马颠簸。不如就近找一处客栈,先将我家大人安置下来,烦劳您看护一二,我去寻个大夫来。您看如何?”
这要求合情合理,卜欣自是应下。
马车在“悦来客栈”的招牌底下缓缓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