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
扫兴,还以为是真的呢。
就是在这一抬头、一低头的功夫,乐无涯的眼睛余光扫到了他的腰间。
凡为大虞御史,朝参之时,牙牌、笏板、御史印三样物品需得俱备。
而御史印,更是片刻不得离身。
王肃的腰带上,便系着他的御史印,獬豸印钮上有一道深深的裂痕,蜿蜒如蜈蚣,缝隙里渗着暗红色,不知是血垢还是朱砂,竟将神兽的独角染得红黑交加。
当年,王肃来圜狱中审讯自己,却被自己按着狠揍了一顿。
老头没有武力傍身,被他揍了个鼻梁歪斜、鲜血长流。
而乐无涯本可以全身而退,无奈肺疾熬人,临走前吐了他一身血。
所以,他也闹不清,这御史印钮上的血迹,到底是自己的,还是王肃的。
反正他的死刑文书上,一定有这方裂印叩下的章。
他作诚心拜服状,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守约谨记,绝不敢忘。”
王肃见他如此受教,神色愈发和蔼,像极了个嘴硬心软的和善老头:“前几日,豫州道刚送来一桩死刑案,守约,你既分管刑名,便交由你复核吧。我已细细查看过,该是无误,但仍需你再验看一番。”
乐无涯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疑惑之色:“堂尊既已验过,下官……”
王肃打断了他:“守约,你需得牢记一事。身为御史,能信任之人,唯有你自己的判断。”
面对新上司的谆谆教导,乐无涯优雅温柔地行了一礼:“多谢堂尊教导。下官必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
寻常衙门入职,总要置酒设席,馈送仪礼,好好庆贺一番。
但都察院与寻常衙门不同。
既是主管风宪,岂有带头违制之理?
因此按以往之例,应以清茶代酒,办个简单的茶会便是。
孰料,随着乐无涯的上任,一纸密旨递到了都察院。
王肃训诫过乐无涯,人刚坐下,密旨便到了。
通读过后,王肃面色变幻了一阵,沉思半晌,将密旨收入桌案的一处暗格之中。
……
来自王肃的帖子递到乐无涯家中时,乐无涯正坐在秦星钺新为他扎的秋千上,怀里抱着一扎细竹篾,笑吟吟地看着两个嫂子手脚麻利地搭黄瓜棚,他自己则抽了几根细竹篾,编着一个精巧的蝈蝈笼子。
华容快步呈了一份帖子来,话音清脆地禀告:“大人,左都御史府上遣人送帖来,请您后日散衙后过府,有小宴招待。”
虽说身在上京,但华容该见的世面一样没少见,就连皇子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待人接物自是落落大方,半点不丢份儿。
乐无涯接过帖子,刚看了几眼,正忙得热火朝天的杨家嫂子一扭头,唤了一声:“大人,忙不?这头要篾子。”
乐无涯“哎”了一声,把帖子随手丢在秋千上,乖乖跑了过去,把手里的篾条递给了杨家嫂子:“嫂子,快了吗?”
“快咯快咯,这架子好搭!”何嫂子快言快语,“黄瓜长得飞快,夏天一到,藤藤儿爬上来,几天就能把架子缠满。大人在棚底下歇凉吃茶,安逸惨咯!”
闻言,乐无涯喜笑颜开:“那我等着!”
待他折返回秋千架旁,汪承也自里屋走出。
他看大人正在编蝈蝈笼子,怕篾条薄而尖,划伤了乐无涯的手,便从行李中翻找出了一双薄手套来。
见乐无涯重新拿起帖子阅览,他问道:“大人,何事?”
乐无涯头也不抬:“请我过府宴饮。”
汪承蹙起眉来。
他跟着郑邈走南闯北,对官场中的一些弯弯绕与潜规则皆是烂熟于心:“大人,按规矩,御史不该接受私下宴请。”
乐无涯:“帖子上写明了,王堂尊早已将此事备案记录,还注明是私宅小聚,请的只有几名同僚,也绝不会超品接待。”
汪承哑然。
上司邀请,手续齐备,不逾礼制。
话已说到这等地步了,怕是不去不行了。
乐无涯叹了一口气。
听他如此叹息,似是不愿应酬,汪承便跳过一切步骤,直接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大人,推说身体不适即可。”
“逃不过的。”乐无涯一语中的,“有人想试我的酒量。这次不去,还有下次。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汪承听说过,大人酒量奇差无比,一杯即倒,酒后还尽挑那大实话说。
他又道:“大人,带我去吧。我酒量尚可,帮您挡上一两杯,还是可以的。”
乐无涯举起帖子:“只请了我一人。”
“那……”
乐无涯站起身来,合起帖子,言简意赅道:“去。”
撂下这个字后,乐无涯回了房间。
他不知在房内忙了些什么,少顷后推门而出,竟是抬步向院外走去。
正在和华容盘算要买些解酒的药材,提前熬煮上解酒汤药的汪承连忙追问:“大人要去何处?”
乐无涯整理着宽松的袖口,笑答:“我得请一个靠得住的人,来捡我回家啊。”
第245章 迎宴(二)
自打乐无涯在兴台遭了那帮种阿芙蓉的伏击过后,他便学乖了,回衙后就自制了一只臂弩,弩身裹了皮革,既轻巧又隐蔽,乍一看,倒像是寻常的护腕或装饰。
从那以后,但凡出门,必有一发弩箭压在弩匣里,一按机扩,便能发射。
那前来刺杀的寮族人,便是死在了这玩意儿上。
乐无涯知道,现在仍是有人尾随他的,却已不是由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裘斯年。
裘斯年有圜狱要管,有四海八方送来的巨量情报要汇总成册,还要筛真辨假、呈递御前,怕是忙得连饭都没工夫吃。
项铮能派出他跟踪自己一两日,已算是对自己格外关照了。
眼下这位,本事显然差得多。
……至少上房的本事是没有的。
乐无涯哼着小曲,牵着二丫,悠悠地出门遛狗。
临走前,他正瞧见仲飘萍拎着小水壶,在廊下伺候几盆茶花。
乐无涯眼前一亮:“哪里来的‘思无涯’?”
仲飘萍见他来了,起身答道:“大人走后,南亭的孙汝县令寄来桐州的,说是新育的品种,赠您赏玩。”
孙汝在人事上可聪明得很。
茶花一年一开,他一年一送,既提醒乐无涯记着他这号人,又不动声色地抱紧了这条大腿,可谓稳赚不赔。
乐无涯歪着脑袋欣赏比较了一阵,突然伸手,掐了开得最盛的一枝,撒腿就跑。
仲飘萍叫都叫不及,握着小水壶发了会儿呆,便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把只剩秃枝的花盆挪到了一边去,继续浇其他的花。
不多时,杨徵抱着一包乐无涯爱吃的炒瓜子路过,扫了一眼,顿时大惊:“怎么少了一株?”
自从遭逢家变,仲飘萍就无师自通地练就了极严的口风。
他“口风严”的表现,便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被鸟叨走了。”
这“思无涯”现下是一花难求,他们之所以千里迢迢地把这几盆娇贵的花从桐州搬来上京,就是想着大人可以拿这花做做人情,既风雅,又拿得出手。
杨徵正心疼着,闻言一愣:“鸟?”
仲飘萍伸手往天上一指:“没看清楚,仿佛是只乌鸦。”
上京乌鸦的确多,仲飘萍态度又异常平静,杨徵不疑有他,只得叹道:“上京真不愧是上京,乌鸦都比别个地方凶嘞。”
……
六皇子素有俭朴之名,府邸内侍从不多,庭阔人稀,暮色四合之时更显清寂。
姜鹤正坐在廊下擦剑,耳畔忽闻一阵异常风声。
他单手按剑,立时起身查看情况。
院落中央,落着一枝拔去了箭头的弩·箭。
箭尾还缠着一朵嫣红茶花,花瓣上犹带清露。
姜鹤好奇地拾起来端详片刻,又望向墙头彼端,若有所思。
这样的天色,半明半晦,恰是小将军教过他的“袭杀良机”。
若不是那万里挑一的眼力超群之人,在这样的天色里,怕是连挽弓的动作都看不清。
而这样去了箭头的箭,他前不久刚射出去一支。
于是姜鹤低下头去,细心检查起那根箭矢来。
这一看,就被他看出了些名堂。
箭管中空,藏信其中,最是便利。
无涯堂内,项知节读户部文书读得累了,想推开窗户透一透气,只见姜鹤独自一个站在院落中央,背对着他,不知在做些什么。
项知节温和问道:“姜侍卫在看什么?”
姜鹤抬起头来,语气坚定:“看闻人大人送给六皇子的花与信。”
项知节:“……”
他一个前撑,潇洒流畅地从窗户里径直跳了出来。
姜鹤并不作他想,只想道,好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