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试探着凑上前去:“怀瑾兄……”
乐珩头也不抬:“嗯。”
“你可听说,新任左佥都御史……”
乐珩放下手中书册:“闻人明恪?”
“怀瑾兄认得他?”
“认得,一年多前,有过一场过路缘分。”
乐珩强压住心跳,想,到底是过了明路了。
来人支吾道:“听说他长得极像……”
乐珩皱眉。
他的气场委实过于强大,一个冷淡的眼神丢过去,登时把人吓得不敢吱声了。
“慎言。”他轻声道。
来人知道他的古板脾性,忙道:“是极是极,唉,我也晓得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
乐珩默然不语,心中暗想:
若阿狸重活一世,也该回景族,纵意驰骋、寄情天地。
换他是阿狸,他也不要再回大虞。
……
龙虎将军府里。
本来在家里安分守己地读书的元子晋听闻消息,一脸的不可思议:“大哥,你说他像谁?”
得到元子游的答案后,他险些跳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元子晋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闻人明恪怎么会像那个乐无涯?!”
元子游饶有兴致地瞧着元子晋炸毛的模样,顺便借着管教弟弟的名头,捏了捏他的脸蛋:“你认得乐无涯?”
“不认得啊。”不在那人身边,元子晋自自然然地替他拍胸脯担保起来,“但乐无涯是坏的,闻人明恪是好的!”
元子游:“……”傻乎乎的,真好玩。
他逗元子晋道:“不是你说他欺负人、不练功不给你吃饱饭的时候了?”
“……哎呀!”元子晋急得转圈,“那不一样!会不会有人欺负他啊?”
他猛地抓住兄长衣袖:“不行不行,大哥,我得看看去!他这人可欠揍了,万一被别人揍了,没人帮他可怎么好?”
元子游见自家小老虎真急了,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原本温润的眉目也陡然肃穆起来。
“上京不是桐州。”他说,“在这里,没人敢动朝廷新贵。”
元子晋犹豫道:“可是……不是说乐无涯有很多仇家吗?要是有人去寻他的仇……”
元子游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做安抚,同时强调:“上京不是桐州。”
……上京的刀光剑影,从不显露在台面上。
……
大理寺廨房里。
张远业今晨去京郊督办要案,错过了朝会盛况。
“真有传闻中那般相像?”他接过茶盏,随口问道。
前去参会的大理寺少卿郑重无比地答道:“若非亲眼所见,下官绝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相似的两人。……连瞳色都颇为近似,简直……”
他斟酌半晌,给出了一个评语:“妖异至极。”
张远业早被郑邈念叨得疲了,并不以为意,随口笑道:“如今既是三法司同僚了,若有机会,我定要见上一见。”
至于他第一面见乐无涯,险些腿一软坐倒在地上,那就是后话了。
……
乐无涯大梦一场,醒来时已是月透窗纱。
他翻身坐起,推开窗户,遥望上京星空,心中一阵恍惚,一阵安宁。
他垂目一望,却在小楼之下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衫长袍,负手望月。
乐无涯愣了片刻,欢呼一声。
下面的人闻声仰头,只见那身着绯色薄衣的人双手一撑窗沿,纵身跳下了窗台,落地时一个踉跄,往前一栽。
他马上张开双臂,用怀抱给他做了缓冲。
乐无涯很快从他怀里钻了出来,眼底映着星辉月光,亮得惊人:“哈!逮到你啦!”
面对这么一个从天而降的顾兄,闻人约的一颗心被他扑得又涩又软,却还是忍不住道:“多危险。”
乐无涯笑嘻嘻地绕着他转圈:“状元公,什么时候来的啊?”
“敲了你的门,见你不开,便猜你在躲懒。”闻人约说,“今日朝会起得早,多睡一会儿也好,我便在你楼下等你。”
乐无涯眼睫一瞬,直点要害:“谁告诉你我住这儿?”
“是我来上京后结识的……”
“朋友”二字,闻人约审慎估量一番后,并没有说出口。
是已中二甲的苏举人告知他,新任左佥都御史在上任前会暂居此地的。
观乐无涯的反应,他便明白过来了:“……看来顾兄在此,并非众所周知?”
乐无涯眯眼道:“让你安心备考,还是跟五皇子那边搭上线啦?”
闻人约解释:“不是我故意去寻,是他们找上我的。”
他自知自己本无错处,但和乐无涯的目光一对,没错也变成了有错。
面对他时,总是如此,手脚一起放软,好像自己心虚气短一般。
闻人约无奈地一哂:“顾兄,吃饭吗?附近有一家珍珠鸡,听说甚是味美。”
乐无涯肚腹早就空空如也,闻言眼睛一亮,伸手拽他的袖子:“吃吃吃!我请客——你掏钱!”
闻人约的身子被他扯得一个歪斜,忍不住笑出声来。
无论是状元公,还是御史大人,如今相见,他还是闻人约,顾兄还是乐无涯。
这就够了。
他声音里含了温暖的笑意:“走啊。”
在新科状元与新任御史走入街市灯火时,六匹快马乘夜而出,在东门短暂交汇后,分作三路,两人一组。
一队奔南亭,一队奔江南,一队奔桐州。
马蹄声渐远,唯余星月沉默,将人世间诸般秘密尽收眼底。
第240章 坦心(二)
一场宴罢,闻人约送乐无涯回馆驿。
在一处画桥之上,乐无涯驻足,闻人约也停步。
乐无涯抱住桥柱:“走累啦。站会儿。”
闻人约不禁莞尔。
前世的他,先修武功,后转文官,翻云覆雨,一人之下。
今生,他身为文官,硬是练硬了一身的骨头,立下赫赫战功。
这么个风流人物,偏生爱耍赖,爱犯懒,只要他不想走路了,多走半步似乎都能要了他的命去。
闻人约怎么看他怎么可爱,生怕看野了心思,便不敢再看,随他站定,放目望去,方觉此处景致分外眼熟。
桥的斜下方,是一个卖酸梅汤的小摊子。
夏日将至,摊位的生意颇为兴隆。
记忆如潮水般漫涌而来。
闻人约记得,那年,乐无涯因为兴台邵鸿祯一案,独来上京,吉凶未知。
自己不远千里,和裴鸣岐做了搭子,跑来上京寻他。
那年灯会,是闻人约记忆里所见的最盛大的一场灯会,鸣鼓沸反,光烛天地,宛入仙境。
可这些景色,于他而言只如流水浮灯一般。
眼睛明明晓得它很美,可始终进不到心里去。
只因为闻人约的心里别有一番绮丽风光,想要去赏。
他寻寻觅觅,却遍寻不着那个人。
就是在踏上这条石桥后,他才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
——“哎!”
声音不是从记忆里传来,而是在身边响起。
闻人约如记忆一样,回过头去,恰好与那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乐无涯:“想什么美事儿呢?”
闻人约低下头去,温和一笑。
想念的人已在身边咫尺,再说一句“想你”,未免有些缠绵过分了。
他说:“在想那年的灯火,可真好。”
“说起那年……”乐无涯卷起一绺额发,夹在指尖玩耍,“你一直没答我。在南亭呆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跑到上京来?走前不是说过了吗,我做的是好事,皇上再怎么样,也不会在明面上迁怒于我,我定会平安归来,就有那么不信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