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湿着一头卷发,温暖潮湿的松柏水香气充盈了整个车厢。
船上的安宁氛围,无声地延续到了车驾之内。
两个人什么都不做,一个卷着自己的头发想心事,一个盯着他想心事,倒也算各有各的忙法。
眼看距离府衙只有百尺之遥,乐无涯忽的想起一事:“对了,小七在府里。”
项知节微微整肃了面容:“我知道。”
乐无涯揉了揉鼻子,语气略带迟疑:“那什么……我临走前,同他说了些话。我得和你通个气,免得他事后给你来点阴招,下个巴豆什么的,你没个防备。”
项知节恭敬道:“老师请说。”
乐无涯:“……你不准笑。”
项知节:?
他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不假思索地一口应承了下来:“我不笑。”
“我有样礼物要给你,笑了就没了。”
“不笑。”
于是,乐无涯凑到了项知节耳边,轻声耳语了一番。
说完后,他迅速抽身回退,仔细端详起项知节的表情来。
项知节确有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温文尔雅道:“老师与我,向来是好的,这话也不算作假。我会找个合适的时候跟七弟谈一谈心,叫他勿要胡思乱想。”
乐无涯略眯了眯眼睛。
若换作前世那个不明真相的他,看这小子顶着一副君子皮囊如此郑重表态,定然是一万个喜欢,觉得他斯文有礼,进退有度。
现在的乐无涯看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项知节:“老师,在想什么?”
乐无涯毫不避讳,如实告知。
项知节不引人注目地耷拉了一下唇角:“那现在的小六,老师不喜欢吗?”
乐无涯唔了一声,托腮认真思忖了一番:“以前一万个喜欢的话,现在……差不多十万个喜欢吧。”
还不等项知节对他这话做出反应,乐无涯就把脸凑了过来,眼中的光芒活泼而狡黠:“……笑了没?”
项知节轻松地拆穿了他的心思:“老师,不要为了赢就说这样的话诈我。”
“这都不笑啊。”乐无涯撤回了身子,“没劲。”
说话间,府衙已到眼前。
马车缓缓停下。
乐无涯掀开轿帘,一马当先地便要下车。
就在他作势要下去时,乐无涯蓦然回首,想要抓项知节一个现行。
可项知节还真沉得住气,只是嘴角自自然然地上扬了一点,神情依旧从容。
乐无涯狐疑道:“你是不是笑呢?”
“没有,老师。”项知节指指自己的嘴角,坦荡道,“我天生如此。”
而在乐无涯再度转回去时,二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各自露出了灿烂的笑颜。
……
项知是在府衙里等了三天,也憋了三天。
听闻知府大人和朝廷新来的钦差一同归来,他先是心下一喜,随即又想起,自己此刻该当发怒。
姓乐的把自己撂在这里这么久,害他担惊受怕,今天他非得给自己个交代不可!
于是,他虎着一张脸,气势汹汹地杀了出去。
对项小六,他当然是一眼不看。
确认乐无涯是左臂带伤,他便多跑了一步,一把捏住了他的右手手腕,阴阳怪气道:“闻人知府,叫我好等啊。”
谁想,乐无涯反手一扣,捉住了他的手腕,反客为主,拽着他向内走去,笑道:“人都回来了,还讲这等酸话干什么,走,进屋去,渴死我了。我喝水去,七皇子尽可盯着我看个够,一解相思之苦,可好?”
项小七一个愣神,就被他牵走了。
他本想反驳:谁想看你了?!谁又“相思”于你了?
但一想到自己刚刚才说过“叫我好等”的话,再驳下去,倒像是在扇自己的耳刮子。
……乐无涯果真狡猾!
当项知是气呼呼地打量他那条伤臂,并思索着要如何把自己袖中藏匿着的伤药自然又不失矜持地递给乐无涯时,乐无涯已毫无形象地灌下了小半壶凉茶。
紧接着,他从腰间解下那棠棣双剑来,一人一把,分别丢到二人怀里。
他擦一擦嘴,说:“这本是我要送你们的生辰礼物,不过它使着着实顺手,我就拿去砍倭寇了。剑已卷刃,做不得贺礼,可拿去镇宅正正好。”
“一人一把,拿回去做个纪念罢。生辰那天,我再另送新的给你们。”
项知是接过剑来,像先前无数次那样,把项知节的剑也一并夺了来,对着日头仔细比较,一寸寸地检查乐无涯在做工和花样上有无偏心。
忽然,他耳畔响起了那句,“我和小六好,你放不放我”?
这几日来,这句话总会不期然地在他耳边回想,叫他时不时打个激灵。
……“好”?
到底是怎么个“好”法?
他们俩想要怎么“好”?
项知是没来由地心乱如麻起来,抬起眼来,偷偷看向了这二人。
项知节从不介意项知是的无礼举动,目光始终落在乐无涯身上:“听捷报所言,元子晋毙敌二十三名,不知老师杀敌多少?”
乐无涯潇洒地一摆手:“我不记那个。”
末了,他又补充道:“三十八……三十七个吧。第三十八那个脖子中了我一箭,本来死在顷刻,结果被元小二一锤子抡死了——可恶!可恶至极,等他回来,我得叫他抡一百下大锤。”
项知是翻了个白眼:“你这叫没记啊?”
乐无涯脸皮颇厚:“我没记啊,但谁叫我记性好来着,过目难忘啊。”
他对着院中的桃花和白云,笑得格外恣意畅快:“怎么样?我做你们老师,高低不差吧?”
项知是被他张扬明快的笑容惹得心慌意乱,撇过脸去,以手扇风,好让自己的脸上温度稍减。
他抱怨道:“还笑。你还笑得出来?”
这些时日,项知是心情烦躁不安,不全是因为乐无涯身冒弓矢、亲涉险地,还为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
如此大功,叫乐无涯锋芒毕露,再想藏锋,已是不能。
他被调往上京,再授官职,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你这样的人才,父皇不会叫你在边地蹉跎。”项知是一语点出事情的关键,“同样,你这五百府兵,也根本带不走!”
大虞的文官武将,向来是各管一摊、泾渭分明。
乐无涯当初组建府兵,便是在规矩的边缘试探,全赖桐州自有府情在此,旁人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苛责。
如今,乐无涯带领府兵,替大虞建下了当朝数一数二的军功。
下一步,他要做的,便是要双手奉回军权。
但凡他有一丝犹豫,在前方等着他的,必然是数不尽的清算和攻讦。
文官带兵,自当朝皇上即位以来,那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项知是不敢确定,乐无涯有没有犯父皇的忌讳。
而等乐无涯将来入京、得见天颜,父皇看到他这张面孔,会如何待他,项知是甚至不敢细想。
正是清楚乐无涯即将面临的新一轮暴风骤雨,项知是才替他心疼,替他心急。
然而,乐无涯如此轻松的表现,倒显得他像是那个为皇帝操心的太监。
“无所谓。”
乐无涯极是看得开,耸了耸肩,道:“我练兵,又不是为着带他们出去充场面、摆威风的。他们立下如此功劳,最低也能得个把总的官职。相处一场,我算是对得起他们了。”
再说了,以他们的能力,就算里离开了自己,他们也自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大虞边防,唯有将一茬茬的人才如此培植下去,才能千秋万代地稳固下去,才对得起百姓从牙缝里为他们挤出的军饷禄米。
至于老皇帝……
他一旦入京、得见天颜,老皇帝的脸色如何,他可是万分期待呢。
不过,他这些明暗交杂的心思,实在不足为旁人道也。
他热热地喝了一口茶,语气轻松道:“桐州的事还没有完呢。临走前,我总得帮后来人把这个院子打扫清爽啊。”
一旁的项知节捧着茶杯,将他眼底的狡黠和精光尽收眼底。
旋即,他收回目光,模仿起他小狐狸的样子,对着前方虚虚眯起眼睛。
结果,他挨了一脚暗踹,袍侧添了一个脚印。
项知节并不伸手擦拭,而是垂下眼睛,心情很好地想,老师看我了。
不然怎么知道我在学他呢?
与此同时,乐无涯拿眼角悄悄觑着他,把项知节的那点心思瞧了个淋漓通透。
他在心底第无数次大叹:真真是看走眼了。
表面是那个样子,实际上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一时间,院中三人,一人怅惘,一人欢喜,一鸦盯人,各怀心事,倒是形成了一股和平安宁的氛围。
……
交战结束的当日下午,便有桐州百姓探头探脑地冒出来,零零星星地支起了各色小摊。
他们一面小心翼翼地吆喝,一面打听着战况。
越打听,老百姓们越是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