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介仿若不知,自顾自禀告道:“六皇子当年跟着……那位读书,听他说起过不少案件,对黄州案亦有所耳闻。当年黄州案的直接经办人就是如今的张太常,六皇子私心怀疑,宣县这案是张太常派人所为,可一时拿不准张太常为何突然拿旧事做文章,又担心张太常办事不利,导致沉渣上浮,旧案被翻,带累皇上名誉受损,便派出姜侍卫盯着张府动向。倘若张太常还要加害于人,务必暗中阻止。”
听到此处,项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么,今日劫案……”
“这便是六皇子来请罪的缘由了。”薛介面露苦笑,“姜侍卫见张府管家前往富锦当铺取当,本意是将这几幅书画夺来,给张太常来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能把这罪证神不知鬼不觉地湮灭掉,谁想张府管家手脚挺快,揪住他不放,姜侍卫怕露了行藏,不得已动了手,才闹出了这么一场……”
薛介道:“六皇子自知有错,自入观麟阁,便长跪不起。奴婢怎么劝都不顶用,直到宫门下钥,奴婢才劝得六皇子先回府去,有事明日再说。”
项铮睁眼看着眼前摇曳的灯火。
夜静风轻,一灯如月,照着人心幽微。
他慨叹道:“傻小子,一腔好心,偏办坏事。”
他问:“那五幅书画何在?”
薛介答:“六皇子说,书画俱在皇子府中,藏得好好的。是毁去,还是送入宫中,听凭您的心意。总之,这样要紧的东西,总不能放在张太常那种贪功贪利之人手中,早晚是个把柄。”
项铮合上眼皮,嘴角已有微笑:“知道了。”
……
对项铮而言,此事已经了了。
至于那所谓的劫案,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尹抓不到人,自会想办法找个死刑犯顶包。
项铮万没想到,竟有人敢在朝会上闹上这一出明堂伸冤。
这姓庾的受谁指使,非要把此事闹大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鸦鸦:不管好的坏的,朝堂上都是我的传说。
第216章 风起(四)
皇上的九曲心肠,常人岂能知晓。
因此,不管是否猜中了他的心思,所有朝臣皆是敛神屏息,静等圣裁。
昭明殿上,一时间静得针落可闻。
张粤早抵不住压力,双膝酸软,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不知过去多久,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了一声冷淡的呼唤:“张务之。”
张粤血色全无的面孔骤然涨得通红,一个头磕在地上,便有细碎的汗水四下溅开,洇入冷森森的砖石缝隙。
“回家去歇息几日吧。”皇上态度竟然还算和缓,“等着传唤。”
言罢,他平声道:“刑部耿和同今日既然病休,那……刑部侍郎庾秀群、都察院左都御史王肃、大理寺卿张远业。”
被点到的人依次出列,手持笏板,恭敬行礼。
“爱卿皆为朝廷股肱,素秉公忠,兹令你等会同审理此案,务须详查,核验证供,毋枉毋纵。若有徇私舞弊、敷衍塞责者,朕必严惩不贷!”
三人齐声应道:“是!”
就属庾侍郎应得最为欢喜高亢。
在他看来,皇上肯纳谏,清奸恶,乃是当朝第一圣君!
他由衷赞道:“皇上圣明!”
满朝公卿自然齐声称颂:“皇上圣明!”
项知节同样躬身行礼,借着余光,瞥向了身后慄慄发抖的张粤。
父皇给他时间,自杀谢罪了。
只看他愿不愿就死,以及,他打算如何死。
他收回目光,想,一会儿要再去找父皇请下罪为好。
说起来,老师现在在做什么呢?
最好是没起床,能睡个甜觉,直到日上三竿。
……
与此同时的桐州。
乐无涯眯着眼睛,和被子乱七八糟地滚在一处,脑袋抵着床尾的栏杆,枕头则被他直接踹到了地下。
华容端着洗脸水进了屋来,眼见他这等睡法,忍俊不禁,放下铜盆,拎起枕头一角,站在窗边,用鸡毛掸子小心地拍打上头的灰尘。
他站在薄絮纷飞的窗边,念念叨叨:“大人,您剿匪有成,牧大人那等勤务之人,都说这两日衙中诸事不必您操心,他与宗大人主持便是,您还不趁机躲个懒,怎么醒得这么早?”
乐无涯把手搭在额头上,将额前微乱的卷发向后捋去,没头没脑地道:“好像是有人念我来着。”
华容没听懂:“什么?”
乐无涯不答,将怀里的小棋子拿出来看了一眼,想,不知道进度如何了。
昨天回来,听宗曜说,张凯还有心思去嫖小戏子。
唉,烦人,想把人阉了。
他看一眼窗外的无边春色,揉一揉发热发紧的小腹,一个翻身坐起身来,把小棋子贴身藏好:“不睡了。瞧瞧我的人去。”
简单洗漱过后,他蓬着一头波浪卷发,跑到了元子晋的房间门口,甩开膀子就是一通砸门。
这一招立竿见影。
内里传来了元子晋有气无力的应答声:“……闻人明恪,你叫魂啊!”
乐无涯直截了当:“死了没有?”
元子晋:“……”
乐无涯:“好啦!一晚上过去了,那土匪都没找你追魂索命,说明他已经被他害死的恶鬼吞啦!大家都投胎去了,你还在里头沤着干什么?出来,跟我看看你的兵去!”
元子晋磨磨蹭蹭地拉开了门,眼底的灰青色藏也藏不住。
小老虎昨天剿匪,雄赳赳气昂昂地去,蔫头耷脑地回。
对他来说,在练习时投砸人形靶子是一回事,一流星锤甩过去、看一个大活人脑浆迸裂地在自己眼前倒下,就是另一回事了。
元子晋没精打采的:“我……”
乐无涯一把将他从房中薅了出来:“走啦走啦!”
元子晋见他活力满满,不禁想起昨天他摸上山岗,利索地一刀把暗哨抹了脖子的景象,那神态动作,轻松得和杀个鸡也没什么两样了。
他眼巴巴地盯着乐无涯:“我说,你是不是真杀过人啊?”
“杀过啊。”乐无涯痛快道,“我杀过的人,没有二百,也有一百了,我杀红眼的时候,连自家人都杀!”
元子晋怒道:“……你又骗我!”
由于元子晋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未曾察觉到眼前人明艳神情下的一缕暗色。
“骗你好玩啊。”乐无涯很快恢复如初,背着手,开朗地把脸凑到他跟前,“哄好了没有?”
元子晋胡乱揉了一把脸,强自打起精神来,把踩在脚下的鞋帮提好:“有多少人受伤啊?”
乐无涯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十来个小子吧,冲得也太猛了,哎,我说,你阵脚是怎么压的?”
元子晋昨天虽说破了杀戒,心神不定,可见识到乐无涯的真本事后,仍是不免惊为天人。
否则的话,他定然是不许他搭自己肩膀的。
元子晋咕哝道:“还不是你,嚷嚷什么‘赢了吃肉,输了吃土’,人被你一鼓动,哗啦啦全冲上去了,还有冲太猛摔倒的,被后头的人踩了好几脚!”
乐无涯大笑:“还有这事儿?是谁?我笑话他去。”
元子晋:“……你惹的祸,还有脸去笑话人家!”
二人且笑且闹,一路向前走去。
……
桐州府内,谁人不知,近来知府老爷正忙着剿匪。
自打“玉桥牌”囤积坯布失败,引得桐州坯布价格大跌,栾玉桥便信誉大损,连带着那几个常年跟着他趸布的大客商都吃了挂落,弄了个好大的没脸,自是与他断了交情。
原本红极一时的“玉桥牌”,就这么轰轰烈烈、山崩海啸地倒台了。
此消彼长,“桐庐雪”的一股东风,挟裹着春意,吹开了一条大开的销路。
有了戚红妆源源不断送来的军费,再加上宗曜四下打探、如蚂蚁搬山一般汇聚而来的府内大小情报,乐无涯很快摸清楚了几家“倭寇”的盘踞地点。
即使本地豪强们有心资助倭寇,却决不敢把这样惯会打家劫舍的匪类留在家里当家丁。
他们可不敢赌这帮人的德行。
于是,这帮人被豪强们安置在山里放养,搭起棚子,充作山民,以垦荒农民的身份伪装自己。
平时豪强们出资,对他们加以供养,若是短了缺了,也由得他们劫掠往来商户、山下村庄。
等到官府来查,他们大可摇身一变,变回了短褐穿结的朴实山民,只一问三不知地推搪便是。
这帮人在桐州地界上肆虐横行多年,时至今日,报应亦是来得摧枯拉朽。
乐无涯在益州时歆羡万分的、一水儿的制式苏钢佩刀,府兵们有了。
拥有百匹好马的骑兵队“擎苍”顺利建起来了。
头、身、臂、腿、足的全甲装备,所有府兵都有了一套。
不说其他,单说是一队全甲步兵,就够把同等数量、不着盔甲的匪徒给杀个落花流水,宛如砍瓜切菜,且战损率奇小无比。
仗着这一身的好装备,外加习练出的高素质,很快,豪强们豢养的“倭寇”家里四处起火。
百姓们都说,闻人老爷是个绣花枕头的面相,谁想武德能如此充沛。
连着几次出外剿匪,都是闻人知府亲自带队。
乐无涯像是鼹鼠似的,哪怕这帮“倭寇”藏得再深,他还是能把他们生生刨出来,顺便搜出大批武器屯粮,装在大车上,再把匪首捆在车头,招摇过市地一路拉回来。
不仅如此,他还派遣军户,把“倭寇”们辛辛苦苦垦出来的地一股脑儿全给占了。
只要这些人肯去,垦出的地就归他们,三年之内,可以不缴纳税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