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鹤天天跟着六皇子,他的脸不少人可都记得,若是当即就暴·露了身份,那便不美了。他又是个军汉出身,怕是一时情急,便动了手。”
“这一动手,可不就惊动官府了?”
项知允咬牙轻声道:“六弟……就这般急着拉拢人心?”
“他与您可不同!”潘阳在旁煽风,“您一枝独秀,深受皇恩荫庇多年,是无冕的太子。六爷这个后起之秀,想要什么好东西,不是只能从您手里抢夺了么?”
五皇子沉寂许久:“六弟这样,着实不好,但我也不好太掐尖冒头……张太常到底是父皇的爱卿,此事又与父皇相关,我……”
他负在身后的手掌慢慢攥成拳头。
如无必要,他实在不想和六弟相争。
潘阳提点他:“这不是有个现成的机会?黄州宣县那边递了案件上来,只需要按照流程、秉公办理即可。虽说现在会试最为要紧,可各地有疑案送上,刑部难以量决,自是要请奏圣裁的。”
“耿尚书老练油滑,不会愿意出头。”
“不是还有一位连夜翻找旧案记档的刑部侍郎么?那人倒是个忠耿又死脑筋的。”
五皇子深深呼出一口气:“你是说……庾侍郎?”
潘阳:“听耿尚书说,他昨日就写好了黄州三皈寺案的折子,只等着递上去,申请三法司会审。耿尚书以待审为由,先将折子扣下了,只等着您一句吩咐呢。”
见五皇子仍是犹豫不定,潘阳加重了预期:“五爷,等不得呀!这事最怕皇上打断了胳膊还想往袖子里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样一来,得利的就只有六皇子了!不如把这事掀到明面上,这样,六皇子不仅拉拢不到张太常,还会惹上一身腥!要是皇上真追查到,是六皇子派人抢走那五幅画,他浑身是嘴怕也说不清楚,到那时……”
潘阳朝着皇宫方向,遥遥拱手一拜:“他一点指望都不会再有了!”
第215章 风起(三)
曙光微寒,宫漏声声。
在朝房中等候鸣鞭时,项知允眼神不自觉地溜向了一旁闭目养神的项知节。
他忍不住问道:“小六,身子没事吧?”
项知节睁开眼睛,目色纯澄:“嗯?”
与他目光接触,项知允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气短:“无事。如今正是冬春之交,冷热交替,为兄担心你旧疾复发。”
项知节柔和道:“我一切都好。多谢五哥挂怀。”
项知是在一旁冷笑了一声。
尽管他从无证据,但他总觉得项知节不是块好饼。
他哪怕是讲一句好话,掰开来都有八瓣儿的心眼。
项知允素来是不牵涉进这对同胞弟弟的争端的。
然而,今日的情形格外不同。
听项知是冷笑,五皇子竟是难得回护了小六一次:“小七,知节无论如何也是你的兄长,言语恭敬、礼让谦逊,才是正经悌道。”
项知是:“……?”
五哥吃撑着了?
闻言,项知节极轻极快地掠了神色不安的五哥一眼。
所谓悌道,自也是五哥想要他走的道了。
项知是伶俐地站起身来:“是小七言语无状,冒犯兄长……”
他正要俯身下拜,拜到一半,忽然偏过脸来,笑盈盈道:“啊,小七愚钝,竟忘了六哥是信道教的,不受儒家那些个弯弯绕绕的拘束哦。”
项知节一笑,无视了项知允面色的僵硬,伸手抓住了项知是的胳膊:“其他大人们都还看着,七弟莫要玩笑了。”
项知是抽回手,状似无意地掸扫了两下衣袖:“比不得六哥有正事可做。昨天都那么晚了,六哥还入宫做什么?”
项知允神色一紧。
这其实也正是他想问的问题。
昨夜,他们忙着鼓动刑部耿尚书请上四五日病假,尽量撇开和此事的干系,再让那庾侍郎上去顶雷。
直到亥时两刻,才有项知节的消息传来。
他竟带着姜鹤进宫了!
听到这个消息,项知允打退堂鼓的心顿时水涨船高。
然而,在听说项知节并未能见到皇上、只能在下钱粮之前出宫时,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并坚定了务必要在大朝会上将事情闹将起来的决心:
宜早不宜迟。
要是小六发现事情有变,去向父皇自首,那就真的要错过良机了!
今日的大朝会,便是打出这一击的最佳时机!
项知节仿佛对这位兄长的心事懵然不知,解释道:“丰州有一笔军费款子,一直等着父皇批下,丰州知府也着急得很,我想尽快将此事办结,于是……”
项知节说些什么,项知允已经听不进去了。
在他看来,尽是托词。
只要小六不因为这件事犯病就行。
项知允想让他失了圣心是真,却不想害他的身体受损。
鸣鞭三声后,原本还有些切切议论声的朝房立时肃静。
官员们三三两两向外走去。
项知节想要起身,却扶住膝盖,顿了一会儿,才勉强迈开步子,跟在项知允身后,慢慢走向昭明殿。
薛介立在皇上身侧,声若钟磬:“百官奏事——”
因着昨日的上京劫案,满朝公卿皆是不敢高声语,即使手中有事,也死死按住了,不敢禀告,打算等风头过后再说。
顺天府尹满面晦气,走流程似的把昨日的调查结果如实报知。
张粤早知此事涉及自己,一边深恨自己没能及时壮士断腕,给自己留下了无穷祸患,一边心疼那骤然丢失的价值数千两、可作传家之用的书画,一边担心皇上联想起昔年的黄州案,干脆是辗转反侧、彻夜未眠,终于打出了一套完美的腹稿。
然而,不等他出列告罪,便见庾侍郎跨出了文官行列。
他的精神状态,与前日朝会已是迥然不同,尽管仍是满面疲倦,但他的眼睛格外明亮,炯炯生光。
“臣有本奏!”庾侍郎朗声道,“刑狱之事,关乎国法民命,不可不慎!现下,黄州呈报一案,案情重大,牵涉甚广,非一司所能断。微臣查阅案卷,认为此案宜交三法司会审,以昭公允、明国法、定乾坤!”
龙椅之上,本来无甚表情的项铮目色一凛,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流泻而出:“黄州何案?”
然而,庾侍郎敛眉低首,并未被此股气度所慑。
他仗着一腔意气,将一字一句咬得清晰无比:“先帝朝时,有一桩黄州假宝案,当地官府采买金玉、珠宝、书画等贵重之物时,竟有二十八家商户胆大包天,齐力造假,愚弄官府,以制假贩假之罪,下狱二百余口。”
当然,庾侍郎也不是一味的憨直到底。
他隐去了黄州官府之所以采买珠宝,是为了昔日太子、当今皇上的婚事。
且他着重提了先帝。
要求各地官员进献珠宝,是先帝的要求。
他到底给皇上留了三分薄面。
张粤简直不敢置信,庾侍郎竟会当着满朝官员叫破此事,大惊大怒之余,胡须都颤抖起来:“你……!庾秀群,你拿如此陈年旧案出来说嘴,难道是在说先帝案断有误,查察不明?”
放在平时,庾侍郎这等性情温糯的文官,被人扣上了一顶如此厉害的大帽子,就算不退避三舍,胆气必然也要先弱上三分。
但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昨夜,耿尚书撑着病体,找到他家,请他务必要将此折当堂启奏。
他说,张粤要转移书画,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现今书画被当街劫走,遗失的书画名单已经为顺天府尹所知,显然是天要亡他。
这时候,正是庾侍郎这等年轻人趁势而为、激浊扬清的好时机!
庾侍郎被夸得很不好意思。
他只是不愿皇上被奸人蒙蔽,坏了百年声名。
他身为人臣,理当忠君,宁效魏玄成,不做乐有缺!
胆气既壮,他的语气中竟多了几分决绝之意,声音愈发高亢嘹亮:“此案确已定谳。但是前不久,波澜又生!黄州宣县上报案件,说有强人伪造身份路引,劫掠焚烧了一处山间佛寺,为人所擒,其罪当斩、然而,在这佛寺中,竟藏有当年黄州案中一名饶姓书画商的账本,据账本记录,饶家书画铺的书画来历十分明白,且有官行鉴定,饶某所藏书画,尽皆为真。”
“臣查阅了库中的黄州假宝案卷,饶某同样涉案其中,献上的书画中,十图五假。微臣不禁生疑:他何以胆大狂悖至此,官府索图,他手上明明有真,偏要献假?”
“就在昨日,上京突发当街盗抢大案,张太常丢失了五幅私藏书画,当铺票据上记载分明,分别是张本之的《竹林七贤图》、赵雪梅的《秋水孤》等五幅,恰与黄州案中饶某造假的五幅书画一一对应,分毫不差!”
庾秀群撩袍拜倒:“此案牵涉当朝命官,且历时已久,线索难寻,仅由刑部独审,恐有偏颇之嫌;若交三法司会审,则可集众司之智,使案情水落石出!”
“请皇上明鉴!”
列于文官之首的项知允微微偏头。
可惜他不属鸡,没办法把脑袋整个儿扭转过去,去瞧一瞧立在他身后的项知节的表情。
一切发展,目前皆如他所料。
项知允难得做一件坏事,心虚之余,别有快意。
因此,在偷眼看到皇位上的项铮面色铁青时,他不疑有他。
但他没能注意到,连皇上身侧的薛介,神色都是一言难尽,宛如被人劈面甩了个巴掌。
昨夜,六皇子进宫,确实不曾得见天颜。
但他乖乖地自己干的事情,全告诉了薛介。
皇上听到薛介回禀时,宫门已经下钥,他没办法再把项知节揪回来问个究竟,只好细问薛介道:“小六何来的这五幅图?”
薛介办事素来老练,该问的都已从项知节口中问到,流畅对答道:“六皇子说,他在户部办差时,收到了黄州知府送来的折子,说是本地宣县一间佛寺被歹人焚毁,需要拨款修缮。”
皇上微微颔首。
佛寺被焚,需得向刑部、户部、礼部分别汇报。
刑部管刑案、户部管钱、礼部管宗教,黄州知府理当一起呈送。
薛介道:“六皇子说,佛寺修缮,油水颇多,他担心地方官员虚报损耗,从中渔利,便去找人调阅了刑部的案卷、礼部的折子,想看那寺中住了多少和尚,损了多少佛像,是否真需要这么多银两修缮。但据六皇子所言,宣县一案实在蹊跷,似乎牵涉到了过去的一桩黄州旧案……”
项铮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刚刚浮现出的笑容又收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