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知是刚松开的眉心又皱了起来:“何意?”
“因为不曾得到,反而有所希冀。”项知节不好说你一心想要拿真心换父亲的真心,与喂狗何异,于是只能委婉地表示,“何必如此呢?”
这回,项知是没有说话,而是猛然起身,抓起项知节的衣襟前领,把他重重撞到了包间墙上。
项知节无心反抗,只是静静地、温柔地望着他怒发冲冠的七弟。
“你懂什么?”项知是强忍着一腔翻涌的心绪,怒道,“你知道我的什么?”
项知节握住他的手腕,出口的却不是安慰,而是凛冽直白的话语:“我知道你。因为我们是兄弟。你做人做事一向是这样,一半是做戏,一半又是真心——七弟,你爱看戏,但别把自己活成戏。做人,到底是要看真心的,还要看这真心该不该给,值不值得给。”
他鲜少这样以兄长的身份同项知是说话。
因为他眼见耳闻,知道他的父亲绝不是“真心”二字便能打发得了的。
他们二人的父亲,是这世上少有的大顺遂之人。
他唯我独尊惯了,同样把儿子个个视作掌中物,乐滋滋地挨个揉捏,试探成色。
项知节冷眼旁观多年,结合几位兄长的经历,知道他其实是想要一个能干、听话、又有上进心的继承人。
这三者虽是前后矛盾,却是有严格的先后顺序的。
能干是第一位的。
听话则是在能干的基础上,必不可少的东西。
上进心相比之下不必太强,但没有不行。
说起来,要说“能干”二字,这帮皇子谁都比不过一个活蹦乱跳的乐无涯。
说句不着边际的话,倘若乐无涯真是项铮的亲生儿子,他第一个考虑的便是他。
大哥能干,却太有主见,因而在父皇手下活得痛苦万状,落了个英年早逝的结果。
五哥听话,却被父皇压迫得束手束脚,七分的才能连一分都施展不开,要多乖巧有多乖巧,生怕叫父亲认为他有夺位妄念。
把父皇看不惯的左如意送到庄子上,已然是他幅度最大的抗争了。
但父皇一令之下,左如意该杀还得杀。
他实在没有更多的勇气了。
而前段时日,项知节不声不响地献上了《抚摇光》。
他自幼时起,遍览古籍、四处观星,访名师、探地头,无数心血和成果,全凝结在这薄薄的一册书籍中。
项知节和项知是都是能干之人,这点,从父皇派他们巡狩四方,便能知道他对他们的能力至少是信任的。
然而,他怕是在此时此刻才讶然发现,他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六儿子,竟是个“知上进”的。
三个要素齐备了,他才能入了父皇的眼,才会有将来可言。
只不过,在那个“将来”里,有老师,有弟弟,有娘亲也有庄贵妃,是没有父皇的。
他作为一个兄长,诚心希望,项知是不要贪恋父皇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好”。
他至少要知道,真心该付给谁,才不会付诸东流水。
在兄弟二人僵持时,乐无涯诧异的问话从门口传来:“哟,这是干什么呢?闲着没事,跑我地盘上练拳脚来了?”
项知节立即软化了神情,转向乐无涯,笑盈盈地求助道:“知府大人,救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七:……有狗啊。
第176章 乱斗(一)
乐无涯不知二人先前的龃龉,迅速找了个最佳位置坐了下来,唯恐天下不乱:“再打一轮,再打一轮,叫我看看你们这些年的进益如何?”
项知是放松了手上的辖制力道:“打坏了治下商家的桌椅,不知知府大人打算如何赔偿?”
乐无涯摇着扇子,笑道:“自是谁打坏的谁赔啊。”
项知是才不要顺他的心、如他的意。
他撤回了手,在乐无涯身侧一屁股坐下,同时用眼角余光打量起乐无涯来。
看样子,他昨夜是睡足了,再加上心情颇佳,眼唇俱带笑意,颇有点人面桃花的意思。
他胸前的小金花生已经半空,比往日减了些分量,但项知是并未因此而失落。
直到昨日,他才有了过去与现在合二为一的实感,就连说话都带了几分轻快自然:“不要脸!”
乐无涯笑道:“想个新鲜点的词。每每见我,都是这么一句老调重弹,你听不腻,我都腻了。”
项知是抱着胳膊一点头:“还想叫我变着花样骂你?果真是不要脸。我就不。”
“就不?”
“就不。”
乐无涯学着他的样子一点头:“果然是爱惨我了。”
项知是脸颊一红,想伸手去拧他,但手还没挨到他的袖子,两人便连人带椅、不约而同地各自往后挪了半尺,中间腾出了一块老大的空地。
把项知是拖走的是项知节。
他干净利落地将自己的圈椅插在二人之间,往他惹是生非的弟弟额头上抚摸了一把,权作警告兼安抚,随即自自然然地在二人之间落座。
把乐无涯拖走的闻人约则冲他微微一笑:“要个莼菜豆腐羹吗?清淡落胃的?”
四人在一张圆桌上坐定,冷热菜肴鱼贯着送了上来。
席间,乐无涯向项知是打听起海上航运的种种事宜,被项知是听出了些首尾。
他瞧着乐无涯,发出三连质问:“位置刚坐稳当,就又闲得肉疼,想去捋虎须?官商勾结是个什么罪名?烫手的火钱就那么好捞?”
“要说官商勾结,九州四海,干得最成功的就数你们奚家了。”乐无涯一面舀着豆腐羹吃,一面针锋相对道,“我又给人、又给官凭,只拿分红,没拿人半分好处。要我看,世上的官商要是都似我这么一般勾结,这天下就能玉宇澄清、海内升平啦。”
项知是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好,好。我倒要听听,到底是谁值得你这般勾结?我奚家放在你眼皮子底下,你不去投靠,谁值得你巴巴儿送钱去?”
知道内情的项知节在旁淡然道:“你不想听的。”
项知是握着筷子,嗤笑一声:“这是什么哑谜?”
下一刻,他的笑脸就彻底僵硬了,那枚小酒窝嵌在他颊边,随着他微微颤动的若隐若现。
很快,项知是带着虚假的笑意怒火中烧了:“好,又是她!”
乐无涯轻描淡写道:“她最合适。”
项知是一时无言以对。
他承认,的确是由戚红妆出面干这件事最为合适。
戚红妆如今虽说降了一级,到底顶着个宗室身份。
别的不说,她在外的名声是极好的。
当年,她从民间养花女一步登天,被纳入皇家宗室的族谱中,不少百姓都以这位“民间郡主”为荣,没少拿着她的事迹教导子孙。
即使后来她从郡主之位跌落下来,因着当年她斧劈仇人的英雄事迹,百姓们仍对她抱持着十分的敬重。
自从戚红妆开始做生意后,她更是靠着信义著于四方,将自己的小生意在桐庐这片方寸之地做得如火如荼。
与她合作,旁人就算想要拿“官商勾结”的罪名攻讦他,也得掂量掂量皇上对她的心意——她可是乐无涯的孀妇,与他的关系最为紧密,按理说当年清算乐无涯时,即使放过乐家,都不应该放过她的。
可皇上却刻意避过了她。
皇上得是多么的爱重这位义女,才只降了她一级啊。
再者说,乐无涯同她相熟。
和她携手做生意,总比重新打鼓另开张,再笼络一股新势力来得更方便。
可是,即使有一万条好处,项知是也是百般的不乐意!
……
当初,倒乐的风潮在前朝乍然兴起、闹得沸沸扬扬之时,项知是在心慌意乱中,按例入宫探访母亲。
他坐在座位上,谈笑之余,不免频频走神。
母亲讲了两句玩笑话,他全没能接上茬。
奚嫔见他打不起精神来,眼下隐有青晕,便心有不忍,想逗着自己的儿子多说说话:“你最喜欢的那个老师呀……”
项知是瞬间转过头来,眼中却露出疑惑之色:“谁?”
奚嫔忙改了口:“你最讨厌的那个老师呀,听说近来的形势不大好?”
项知是面露疑惑:“宫外的消息,怎么传到您这里来了?”
奚嫔不大聪明,但因为颇为自知,所以她从不在外人面前多说话,只敢在亲儿子面前大大方方地做个笨人。
她神秘道:“是不是从八月二十那几天开始的呀?”
项知是神色一凛。
弹劾参奏乐无涯的折子,确实是从八月底开始,宛如雨后春笋似的冒了出来。
见儿子不说话,奚嫔便继续唧唧哝哝地说起小话来:“庄贵妃娘娘在中秋宴后就病倒了,我们轮番去侍疾……”
项知是:“……你是想去侍疾吗?你明明是想去——”
“唉呀!”奚嫔恼道,“你别打岔,一会儿我又忘了要说什么了!”
项知是气鼓鼓地闭了嘴。
“八月二十那天,正好轮到我去。我回来时已是宫中下钱粮的时分了,我就想顺便去守仁殿那里看看你父皇,看看若他无事,我能不能表个功、蹭个恩宠。”
项知是把脸扭到一边去,佯作没听见。
他这娘亲,说什么话都是直通通的,好像那些个叫人害臊的话,在她这里全不算什么。
万幸,这点毛病一点不落,全传给小六了。
“可就在那时候,我看见薛介带着戚氏去了守仁殿。”奚嫔露出些遗憾之色,“我没办法,知道那天是不成了,便原路回去了。”
“不过那时候,我心里就有点怀疑:你说,这不年不节的,又是宫门将要落锁的时候,她挑在这种时候,跑去守仁殿见皇上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