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官员都是贿送的行家里手,生平从未有过如此莫名其妙的送礼体验。
于是,几位臭味相投的官员凑在一起,暗暗合计起来。
老爷是清官?真让他们捐银给府库?
老爷是贪官?表面上虚晃一枪,实则左手倒右手,还是将银钱放进自己腰包?
老爷又贪又聪明?一面吃着他们的好处,一面让他们留下送礼的明细,用以辖制他们?
老爷又清廉又狡诈?看似收钱,实则是记录下行贿之人的名字,静待秋后算账?
讨论过后,大家各执一词,谁都无法说服彼此,只能一筹莫展地大眼瞪小眼。
唯一的结论是:老爷实在太难揣摩。
这么一来,他们不送怕得罪人,送了怕落把柄。
送是错,不送亦是错。
如此一来,在明面上,大家不敢再轻易造作,统统把狐狸尾巴夹了起来。
靠着盘剥百姓捞钱的官员暂且收手。
喜好流连花丛的官员暂作休息。
总之,先把手头的政绩弄得漂亮些,这最实在。
等到在老爷这里博个好声名,才好进一步打探老爷喜好呢。
大家睁着双滴溜乱转的眼睛,静静窥看着府衙动向。
在一干人等的殷切注视下,一辆马车辘辘驶至县衙门前。
帘风一动,戚红妆从中步出。
青天朗日下,她静望向桐州府衙。
两排衙役执戟握棍,肃立于匾额之下,与往日懒散的面貌可算是截然不同了。
递下名帖后,不多时,内里便有人声和脚步声一步一响,踏踏而来。
乐无涯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红衣箭装,头系发带,显然是中断了什么练习,特来相迎。
他三步两步跳下台阶,热情万分道:“县主大人来啦!”
在他身后,被他半途抓来,被迫出迎的牧嘉志偏过头去,不忍直视。
如此模样,成何体统?
戚红妆静静凝目于他,胸口处却有一团火,泼泼洒洒地燃烧着。
他与那人,容貌实在肖似。
但和那荏弱风流的人相比,闻人明恪身上这股勃勃如许的生命力,是她从未见过的。
若是能分她那位弟弟一半就好了。
……不,两成就很好。
戚红妆一敛眉眼,再放出目光来时,就又是那个冷淡漠然的桐庐县主。
她说:“两月前来此,此地乱作一团。如今看来,倒是万象更新了。”
乐无涯见了老姐姐,又受了句夸,顿时不值钱地欢喜起来:“那是。”
旁边的郭姑子没忍住,露出了个微笑。
不管是小县令还是大老爷,他总是这样乐呵呵的,不见外。
乐无涯引着戚红妆,在花厅就坐,自己则去更换了一件常服。
待他折返时,戚红妆正被几株姝艳明丽的花朵吸引了目光:“这里也有‘思无涯’?”
乐无涯殷勤地替她斟上茶水:“老孙长途跋涉送来的,掉了几片叶子,正打蔫儿呢。”
戚红妆:“要我带回去帮你侍弄侍弄?”
“那敢情好。”
戚红妆用指尖一点打蔫的叶子,背对着乐无涯,缓声道:“听闻闻人知府是江南人士。”
乐无涯一点头:“是呀。”
“不像。”她扭过头来,冷淡的眸子里燃着明亮的火,“您这口音,像是在北地长大的。”
“是么?”乐无涯整一整领口,“官话总要学上几句的。县主要是想解解闷儿,益州话,桐州话,东瀛话,我都能说上几句呢。”
戚红妆想,如果此人是她那小夫婿,那他此刻便是在撒谎了。
他对不熟的人,能够谎话连篇、妙语连珠,半句磕巴也不打。
可跟亲近的人撒谎时,他就像是呼吸不过来似的,总要扯一扯衣领,才好说话。
简单地寒暄完毕,戚红妆开门见山道:“知府大人,有话请讲吧。”
乐无涯:“两月前,我初到此地,碰上了那桩大乱子,让县主见了家丑。幸得县主借我藏身处,还借我三万两银,本官深感县主美意。”
戚红妆一摆手:“三万两银,不过口头人情,何足挂齿?到头来,闻人知府自解乱局,我不过是动一动嘴皮而已。”
“县主彼时并不知我的底细能耐,能说出那样的话,我已是万分感激。”
乐无涯身体前倾,眼睛发亮:“为酬谢县主万两好意,我有一桩生意,不知县主是否感兴趣?”
戚红妆微微眯起了眼睛:“愿闻其详。”
乐无涯:“听闻县主手下有机屋七十五个,染坊七家,有‘桐庐雪’、“富贵花”、“三色泉”三种独创色样,在桐庐县内很是风靡,可对?”
见戚红妆颔首认可,乐无涯一扬手,潇洒道:“县主可有意出桐庐,沿江而下,经浦罗,过青口,入浥州,将生意做至江南两岸,做个天下皆闻,妇孺皆知?”
戚红妆并未作声。
她指尖拈着衣袖,缓慢地揉搓,思考一番后,道:“不愿。”
乐无涯挑眉:“为何?”
“无功不受禄。树大易招风。这两条理由可够?”
“一来,县主绝非无功;二来……请县主恕我直言,若是县主怕树大招风,早该关起门来自做自吃,过清闲自在的寡妇日子,何必要做什么生意?”乐无涯甜甜地一笑,紫眼睛里是星光粲然,“县主这是要敷衍我啊。”
戚红妆:“家夫与我留财不多。我既无亲朋,又无子嗣,若闭门不出,早晚被人欺上门来。我花了许多心思,才将家业经营起来,不想冒险。”
“经营家业,一家豆腐坊足矣。七十五个机屋,那不叫经营,叫野心。”
乐无涯笑着看她:“野心嘛,不外乎是四个字:‘越多越好’。不冒险,何以得?”
戚红妆不语。
“给我一句实话吧,戚县主。”
花厅内温暖如春,乐无涯穿着一套在秋日里偏薄的裤褂,并不害冷。
他翘着二郎腿,悠然道:“既是要合作,就该坦诚相见的。”
沉吟片刻,戚红妆道:“我生在民间,长在村野,见过蛇吞下青蛙后,要静卧许久,方可游动自如。若蛇要吞象,岂非自寻死路?”
“县主年岁尚轻,好日子还在以后,怎会提起‘死’来?”乐无涯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纸,递与戚红妆,“县主看看这个,是否能助您克化一二?”
戚红妆见他态度随意,起初并不以为意,接来一看,神情便起了变化。
她眉头微拧,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遍。
官印不缺,内容完整,绝非虚造。
戚红妆抬起头来,细长的丹凤眼里有疑惑,更有光芒:“海贸官凭?给我的?”
乐无涯笑眯眯的:“嗯。我自作主张啦。”
大虞实施海禁,却不限制国内海运,想要通航,只需开出一道官凭便是。
然而,话易说,事难办。
一道官凭,想要办出,其中的繁琐艰难,实难想象。
只要拿着这个,乐无涯方才那番看似天方夜谭的设想,确能成真。
但她仍是不接,将那价值千金的薄薄一纸轻轻放在小案上,等着他的后文。
若无后文,这口香饵,不吃也罢。
乐无涯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径直道:“海上倭寇盛行。我现有府兵五百,可分批借与戚县主,以护商队。”
戚红妆向后一仰,似笑非笑:“大人大手笔。小女子敬服。”
“县主大人莫要妄自菲薄。”
“大人是视我过高了吧。”戚红妆站起身来,黑瞋瞋的眸子里风雨欲来,一语道破了乐无涯的真实意图“你要借护航之名,清除沿海倭寇,就拿我做挡箭牌?”
“不错。”乐无涯同样立起身来,“又做生意,又能护佑桐州百姓,将来不止在烈女传上有一笔,还能留名青史,如此看来,是不是更加有趣了?”
戚红妆伸手拿过官凭,伶俐轻巧地塞进袖中:“如何分账?”
“人和官凭,都是我供给的。若有盈利,四六分账。我六,你四。”
“知府大人可真会算计。”
“还没说完。若有亏损,我给你兜底一半,总之不会叫县主一输到底就是。”
“船只谁出?”
“你出钱。设计、装配和修缮交我。我要在上面装些小玩意儿。”
“兵士如何豢养?”
“拨给你后,我出军饷,你管饮食。”
戚红妆施施然施下一礼:“我回去想想。”
乐无涯冲她伸出手来:“官凭还我。”
戚红妆短暂犹豫了一瞬,目光重归坚定:“我带了印章来,可以先签上一份契约。”
送上门来的肉,她要稳稳叼住才是!
乐无涯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是不加掩饰的野与烈。
半晌之后,他露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