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满口答应,撒腿便跑了出去。
不多时,他捧了一条金鞭来,奉到乐无涯身侧。
乐无涯接过,潇洒地凌空一转,双手奉到齐五湖身前,笑道:“英臣兄,金鞭已备,云梁县的县令之位也早早已为你备好,只等你来了!”
齐五湖望着金鞭,眼睑微微一颤:“还记得这事儿呢?”
“答应英臣兄的事,如何能忘?”乐无涯笑出了一口漂亮的好牙齿,“铜鞭刷金漆,聊表心意,不许嫌寒酸啊。”
齐五湖不再多言,硬挺挺地跪了下去,言简意赅道:“云梁县令齐英臣,听凭大人差遣!”
乐无涯迅速把他扶了起来。
对这么个长了一身响当当的硬骨头的老县令,乐无涯唯有敬重。
齐五湖望着他的一身四品官员的红袍,像是看到了自家出息的后辈,难得露出了些笑意:“对了。还有一个人,是跟我一起来的。”
乐无涯微微一怔。
他想到了一个人,可他不大敢相信。
八月乡试,九月放榜,他不会来得这般快吧?
而下一刻,青衣儒巾的闻人约便从门外阴影处转出。
大抵是苦夏加临考用功的缘故,他瘦了些,愈发显得眉目清朗,轮廓硬挺。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温柔如水的眼神。
乐无涯轻声道:“……明秀才?”
“大人,错了。”杨徵笑着在旁补充道,“是咱们益州乡试解元,明举人!”
闻人约似乎是读懂了乐无涯的心声,不等他发问,便快步而上,将乐无涯一揽在怀:“考完后,我就忙着打点行装,安顿阿妈。一得喜报,就来寻你。”
他的怀抱充满弹性和热力,自有一股浅淡的书卷香气,抱得乐无涯心肠一软,调笑道:“怎么这么急啊?”
闻人约在他耳边轻声道:“心切思兄,夜不成寐,乃至于此。”
乐无涯不以为意,笑着戳了一下他的腰:“得了第一,还不长进?”
“在闻人知府身边,才可得长进啊。”他甚重君子之风,蜻蜓点水般一抱即止,问道,“闻人知府,一切可顺利吗?”
乐无涯的眼睛小狐狸似的狡黠一眯,露出了洋洋得意的自豪之色:“顺利顺利,万事如意。”
闻人约望着他,一颗心热烘烘地、源源不断地向外散发着暖意和涩意。
他以为,这么久不见,他该能稳住心神,好好打个招呼的。
然而仅仅是一见之下,心便再不由他。
跳如擂鼓,实是可恶。
第166章 再会(二)
乐无涯拉着闻人约,兴致勃勃地带他去吃一家黄鱼小刀面。
这是他近来发掘出的美食,他正愁着无人献宝分享,闻人约就送上了门来。
桐州多秋雨,两人刚落座,天上便濛濛地飘起了雨丝。
很快,原本还算得上人烟辐辏的桐州府街面上变得零落了许多。
自打到了桐州,乐无涯便收敛锋芒、偃旗息鼓,专心致志地砸卫逸仙的锅,因此并不像在南亭一样满街乱逛,也没怎么升堂断案。
是而面摊老板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只把他当个爱说爱笑的公子哥儿。
如今见了熟客带着新客到来,老板热情地寒暄了几句,便有两份热腾腾的小刀面端上桌来。
闻人约吃了几口,忍不住微笑起来。
乐无涯碰碰他:“笑什么?”
“笑我离家日久,吃了这南方小面,竟觉得清淡无味了。”闻人约取出一小瓶深黄色的辣椒酱,放在桌上,“这是南亭那家新酿的辣酱,数量不多,我临走前买了些……”
乐无涯不觉有异,便足足舀了一大勺来:“黄色的辣酱,倒是稀罕。”
闻人约就知道他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温和道:“听说是从澹州来的。旁人见这辣椒颜色不寻常,便不爱买,到南亭时还剩下不少。辣酱铺的老板全收了下来,为熟客酿了些,图着吃个新鲜。”
乐无涯将辣酱与热乎乎的汤面调和了,吃了一大口。
下一刻,乐无涯咳得惊天动地。
他眼睛一眨,就眨出了一大颗眼泪。
闻人约顿时惊讶,扶住他的臂膀:“怎么了?怎么了?”
乐无涯泪眼朦胧地望着闻人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闻人约没想到自己生平难得送礼,却送成了这副模样,又是急切,又是心疼,管小二要了一大杯凉茶,一气儿给他灌了下去,又取了帕子出来,急急地给他擦泪。
乐无涯没想到这辣椒滋味如此厉害,好死不死又有一块辣椒皮呛进了喉咙,难受得要命,直到喝了几大口茶水,才觉得好了些。
“你千里迢迢跑过来,是想辣死我吗?”乐无涯从不吃亏,缓过一口气来后立即撒泼,“说,你是不是害我呢!”
闻人约知道他是在发脾气,不是真的疑他,便老老实实地照单全收:“怎么会呢?”
乐无涯又好笑又疼,得寸进尺地往闻人约后背拍了两巴掌:“你自己没尝过吗?!”
闻人约小心翼翼的:“没,人家酿的少。我怕在路上耗费时日甚久,坏了风味,请人家封好了再带来的。”
乐无涯晓得他是一腔好意,眼泪汪汪地横他一眼:“还明举人,笨死了!”
闻人约被他看得心肠一软,一边顺毛一边给他擦眼泪:“我笨,我笨。”
缓过一口气后,看着那碗汤汁都被染成了金黄色的小刀面,乐无涯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克俭于家,不可浪费。”闻人约伸手要换,“我吃这个。”
乐无涯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我可不想要个明天说不出话来的幕僚。”
他轻轻敲一下桌面:“你一半,我一半。”
面各自分了一半,虽然还是辛辣异常,但好在可以忍受了。
乐无涯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弯着眼睛美滋滋地吃面。
见他这副情状,闻人约也跟着含了笑意:“顾兄,又高兴了?”
“从哪里看出我高兴?”乐无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凑近看他,“……笨出生天的举人老爷,还来揣摩我的心思?”
闻人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面颊上隐隐浮现出一层动人的绯色。
乐无涯一指他:“你看,还是你禁不住辣,脸都……”
闻人约垂下头:“顾兄,食不言寝不语。”
乐无涯按捺住自己人来疯的性情,勉强老实了下来,但还是摆弄着他胸前那只棋子状的小玉牌,满心欢喜。
他上辈子教人骑射,被人尊为老师,但小六小七若不是倒霉到底、做了亡国皇子,那他们一辈子都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最多也就是在皇家射猎时一展风采罢了。
乐无涯就算有成就感,也有得有限。
这辈子,他一教就教出来了个解元。
闻人约本身资质不差,他这个老师也是居功甚伟!
思及此,他无形的狐狸尾巴一拂一拂,间或得意地翘一翘。
他眉眼里浅薄张扬的样子,若是被元老虎看见,必然要笑骂他一声“小崽子又狂得没边儿了”。
闻人约斯斯文文地低头吃面,偶尔抬头看他一眼。
乐无涯眼角尖尖的,眼波轻易地就能荡漾开来,有种叫人挪不开眼的明艳。
闻人约茫茫然地垂下头去,兀自微笑了。
他的左手放在桌下,攥着自己的那张帕子。
帕子上有几点浅淡的痕迹,是乐无涯的眼泪。
将帕子攥到微微生温时,他松开手去,端端正正地折好,收回到了心口位置。
……
乐无涯的欢喜只持续了两天。
第三天,乐无涯面对着要没收他小话本的闻人约,终于爆发了:“你还给我!”
“今日在听牧通判禀事时,您也偷偷垫在书下看。您误不了正事,这我知道,可若被人发现,成什么样子了。”闻人约平声静气的,“我先替您收着,回家再看吧。”
乐无涯抿一抿嘴,颇不服气:“情节正在要紧处,我看完这段儿就不看了。你快还给我。”
闻人约极有原则地一摇头:“不成。”
见他要走,乐无涯索性跳上了他的后背,戳他腰间的痒肉:“成不成?成不成?”
闻人约一边忍着笑意,一边背着他满院子团团转圈:“快下来,顾兄,不成体统。”
乐无涯就是知道他重体统、讲规矩,笑嘻嘻地耍无赖:“你说我不成样子,那你就跟我一起不成样子吧!”
訾永寿转过月亮门,见此情景,吓得一缩脖子,抱着案卷,躲在廊下阴影里,快步走过。
自从他恢复原职后,便按照乐无涯的安排,跟着乐无涯做事了。
在乐无涯家的地窖里被关了这么些时日,又亲身参与了卫逸仙倒台的全过程,訾永寿对这位闻人知府的刁钻手腕心知肚明。
他对他既慕又惧,表现出来的,就是像蚂蚁一样勤勤恳恳地办事,但一句话都不多说,走路都捡着避光处溜着边儿走。
“喂!”乐无涯汗津津地骑在闻人约后背上,扬声唤他,“訾和谦!”
訾永寿眼看躲人失败,猛地站住脚步,一躬到底:“……大人。”
“我想起来了个事儿。有个好大夫,每隔半年就要来瞧瞧我。”乐无涯搭着闻人约的肩膀,怕自己掉下去,“等他来了,我请他去看看你弟弟。”
訾永寿呆愣半晌,嘴唇微颤,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深深地对他行了一礼。
……然后他就避猫鼠似的逃掉了。
乐无涯纳闷地问闻人约:“我很吓人吗?”
闻人约跟着乐无涯时日甚久,见的人与事多了,本身的性子又体贴温顺,就无师自通地练出了一手体察人心的好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