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送别姜鹤不久,一笔十七万两的军饷便连带着裁军的手谕,自上京而来。
钱是人的胆。
在桐州府蛰伏不出、低调的乐无涯,在白花花的银子入库之后,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桐州府治下三江卫、浦罗卫两处卫所的十名千户叫来桐州府衙,声称有事要议。
千户们受召而来,面上和平,心中各自惴惴。
先前,知府大人借着军士们登衙要饷之事,陡然发难,将十所的军员黄册统一收缴上去,说要详加查看。
千户们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各自通了气后,便怀着“临阵磨枪”与“法不责众”的双重心思,把军员黄册经过一番紧急涂改补充后,匆匆交了上去。
他们知道其中必是纰漏多多,但知府大人催得急,他们也无法可想。
他们还合力凑了一笔款子,打着缴税的旗号遮遮掩掩地一并送到了府衙,盼着大人看在银子的份儿上,高抬贵手,勿要追责。
自从黄册交上去后,便杳无音讯了。
他们始终悬着一颗心,等候着一场知府大人借故发下一场雷霆之怒。
没想到,最先被雷劈死的不是他们,是卫逸仙。
卫逸仙倒台倒得过于无声无息,于众位千户而言,宛如无声处炸了个惊雷。
那么个金尊玉贵、优雅从容的人,直接被丢进囚车里,送往上京,听候发落了。
这实在是过于可怖,比一顿疾言厉色的训斥,一通暴风骤雨的军法,都更让人难以接受。
千户们来前,便各怀心思,心事重重。
待在来到议事厅前,见到院中陈列着一座香案时,以张阿善为首的千户们愈发惶恐,谁都不敢再多上前一步。
个个平日里凶神恶煞、吆五喝六的人,鹌鹑麻雀似的聚在廊下,频频对望,瑟缩不语。
香案旁肃立着一个缨枪似的军士,身子隐隐有些歪斜,但执剑带甲,目不斜视、形容俨然,叫人不敢上前搭话。
千户们猜测:这大概就是那个新任兵房经承,是知府大人从南亭县带来的瘸子秦星钺。
千户们听韦经承说过,此人相貌堂堂,可惜不良于行,且曾有酗酒的嗜好。
虽未见其面,但他们心中不免看轻了此人三分。
如今,亲眼见到秦星钺的风采,他们的轻视之心刹那间尽皆消除。
好气派,好威风!
此人必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非此养不出这一身犷悍的杀伐气度。
在众千户纷纷噤声,莫不敢言时,乐无涯现身了。
乐无涯一身鲜亮的圆领绯袍,衣上云雁借东风之力,振翅高飞。
他扮得干净利落,不饰金玉,愈衬得体态风流,唯有乌密云发间点缀的一条红檀珠,愈衬得他顾盼神飞。
他挺和气地询问秦星钺:“人到齐了吗?”
秦星钺铿锵地答:“回大人,俱已到齐了!”
在缭绕的香雾间,千户们看不大清乐无涯的相貌,却已不约而同地为其威势所折,纷纷低下头去。
乐无涯点点头:“那就传旨罢。”
……传旨?
听到这句话,众千户发潮的后背顿时冷汗横流,不敢耽搁片刻,噗通噗通地就地跪倒,伏倒在地,脸色是统一的煞白一片,膝盖被青石板撞痛了,也不敢泄出一丝半点的声息。
然而,当乐无涯当众宣读起圣旨内容时,众千户渐渐转惊为喜。
听到最后,他们简直要大喜过望了。
冗兵冗员一事,本就是千户们的心头大患。
他们一边从中渔利,用空饷中饱私囊,捞了个盆满钵满,一边眼看着上头发下的军饷越来越少,知晓如此下去,尾大不掉,必难长久。
他们无法可想,只好怀着一颗侥幸之心,快活一日,算得一日。
反正吃空饷之事,历朝历代都不少有,到底是没见过几支军队因此造了反的。
没想到,知府大人竟有如此本事,一出手便能请得圣旨,替他们了了这大患!
圣上有令,要将桐州两卫十所裁撤至一万一千人。
这还不简单么?
只要把那些虚造出来的军户从军册上删去,燃眉之急立时可解!
款款念完,乐无涯将圣旨交予秦星钺,叫他妥善封存,又将诸位难掩欢欣之色的千户们请入议事厅。
待入座坐定,众位千户才真正瞧清乐无涯的面容。
然而,对他的年轻俊俏,他们只来得及惊讶片刻,余下的便全是敬慕之情了。
在他们热切的目光注视下,乐无涯将手搭在身侧的几大摞黄册上,说:“诸位送来的黄册,我已通阅。其中,圈点出的部分可先从军册中除名。”
他说至此处,方才奉茶的华容从屏风后转出,手脚轻捷地将黄册一摞摞地分发给在座千户。
他分得极准,每人都拿到了自己治下的那一摞。
千户们本以为知府大人所谓“通阅”不过是谦辞而已,孰料翻开一看,又轰的一声冒出一身白毛汗来。
他们本想,那些细若蚊蚋的小字,谁会去看?
知府大人看了。
他不仅看了,还真的将有问题的军户一一圈点了出来!
乐无涯不理会他们风云变幻的面色,交代道:“回去后,再将各家欠饷情况勘验一遍,拟了我看。谁先拟好,谁先来领饷。”
乐无涯环视一圈,见千户们眼中隐隐闪出精光,便柔和地补充了一句:“你们带着每户管事的人,来桐州府领钱。”
千户们的小算盘刚打到一半,便被迫中止了。
他们不受控地露出了不甘神色。
……按照往常的规矩,但凡上头发军饷,他们都要从中捞上一笔。
这笔钱必然小不了,是一块诱人的肥肉,他们不咬上一口,实在是心中作痒。
有人按捺不住,赔笑道:“大人,欠饷的军户人数不少。咱们各所,少说一二百户,多则三四百户。一口气来数百人,是否太过麻烦了?不如由我等一并领回,各自分发便是。”
“行伍之人,练一练行军集合,又有何妨?”乐无涯一笑,四两拨千金地将话挡了回去,“这钱是我从朝廷申领来的。这份人情,各位也要同我抢吗?”
众千户无话可说,只好息了从中再捞一笔的心思,并不敢生出什么忤逆心思来。
这笔钱确实是用来填补他们先前造下的亏空的。
将来他们自可再贪再占,可要是这时候开罪了知府大人,难免会被人当做出头鸟给打了。
他们可不想变成下一个卫逸仙,稀里糊涂就丢了官职,下了大牢。
见他们不再多话,乐无涯继续道:“军户家中有人因战事致伤、致残、致死的,一律不得除户。”
“家中青壮因为意外、病痛等非战之故离世,仅剩老弱妇孺的,可列入除户名单,在补上军饷之外,另添上一笔遣散费。”
“先前淘汰下去的府兵,皆是不甚得力精干的。你们需时时物色储备着新人选,我这边淘汰下去一轮,就得给我补上新的来。”
乐无涯没有一句废话,全捞干的说。
千户们个个面容肃然,明白此人绝非寻常文官,是个对军队诸事了若指掌的主儿。
他们愈发不敢敷衍,连连点头称是。
乐无涯将他们要做的事情一一交代完毕后,便有人笑眯眯地奉承起来:“知府大人真是上天降给咱们桐州的福星。您一来,这欠饷难题便迎刃而解,我等真真是感激涕零啊。”
对此赞美,乐无涯照单全收,轻摇小扇,悠然道:“不妨事。此事是我帮你们,将来有的是你们帮我的地方。到那时,我可不会客气的哟。”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应和的笑声。
在欢声笑语中,众千户放下心来了。
他们最怕大人是那等迂腐文官,只知道谆谆告诫他们无需回报、尽心尽力为大虞办好差事之类的废话。
马无夜草不肥,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放这种没味的屁,顶个卵用?
还是闻人知府说得坦诚:礼尚往来,互利互惠,方得长久嘛。
众千户自以为得了乐无涯的授意,又卖力地恭维了乐无涯一阵,才带着满面喜色,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中各自离去。
送走了这些人,乐无涯往太师椅上懒洋洋、软绵绵地一倚,又恢复了往日的本相。
秦星钺替他把茶水斟满。
秦星钺最是知道,军队里的部分军头就是这副模样,贪婪、愚蠢又自私。
裴家、乐家驻守边关时,治军严谨,亦难免要出些类似的害群之马。
若非风气败坏,桐州府的军务何以烂成这等样子?
乐无涯用一笔军饷,和一番言辞,先声夺人地镇住了他们,也麻痹了他们,让这些千户以为他是“自己人”。
自己人好啊。
“自己人”从背后捅刀子,才更快、更准、更狠呢。
乐无涯仰着头和秦星钺说话间,杨徵忽然大步从外赶来,语调里带着上扬的欢喜:“大人!”
乐无涯看向他,唇角还带着笑意:“怎么……”
话音将落时,乐无涯透过他肩膀,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戴着顶草帽,风尘仆仆,一身风霜,袖子粗剌剌地挽到了手肘之上,露出了细若柴棒的小臂,皮肤晒得黝黑了一层,乍一看上去,就像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田间老农。
见乐无涯看向了他,那人摘下草帽,扇了两下风,保持着一张紧绷绷的冷脸,没话找话道:“……好热的天。”
乐无涯欢呼一声,直扑上去,不由分说地把人端了起来,连转了两个圈:“英臣兄!”
齐五湖吓了一跳,连冷淡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了:“胡闹!放我下来!”
乐无涯笑得眉眼弯弯:“我说什么来着,你早晚是我的!”
齐五湖哭笑不得:“如今做了好大官,还说这等孩子话,也不知羞!快快放我下来!”
乐无涯怕闪了他的老腰,勉强刹住了人来疯的劲头:“小华容,把鞭子取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