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见闻人知府与我孝淑姐姐对饮,可真是一对璧人,登对得很。”好容易调整好情绪,项知是玩笑道,“……就像是在喝合卺酒呢。”
乐无涯咽下口中点心,一针见血道:“七殿下没饮过合卺酒吧?合卺酒可不是那么饮的。”
项知是的脸一下僵硬了。
他咬着后槽牙,勉强忍住喉咙口泛上的酸意,冷笑道:“据我所知,闻人知府不曾娶亲,怎知合卺酒的饮法?”
“和朋友闹几次洞房,便知道了啊。”乐无涯笑吟吟地逗他,“七殿下可是对大虞婚仪感兴趣?”
项知是用指腹摩挲着酒杯边缘,阴阳怪气道:“老师不曾教过我,我从何知晓呢?”
乐无涯端起茶杯,送到唇边:“老师又不是妻子,教这作甚?”
项知是眼中一空:“……”
老师。
妻子。
他无端愤怒起来,将未出口的字句和酒一道狠狠咽入喉中。
还不如跟乔知府这一干人说些车轱辘话呢!
一张嘴就知道气他!
见小七气哼哼的不作声了,乐无涯抬起手来,隔衣又捻了捻玉棋子。
小凤凰与戚姐,都是得了一封书信,被人请到此处替他撑腰的。
小七同这二人交情普通,且观方才种种情态,约他们来此的,绝非是小七。
那么,写信之人的身份,便是呼之欲出了。
……他明明知道,此处不比南亭。
商人之财,将军之威,乃至皇子之尊,都已无法完全干预此地官员的行为与心思了。
可他还是写了信,请他们来此。
想到那人披衣提灯、奋笔疾书的模样,乐无涯嘴角浮出了一缕浅笑:“七皇子,不知你那位‘好六哥’如今可好啊?”
项知是越想越恼,惦记着自己刚跨入门槛时和乐无涯搂搂抱抱的裴鸣岐,又在脑海中演练着戚红妆和乐无涯的那场煊赫热闹的婚礼,简直不知道要气哪个才好。
结果乐无涯竟还不罢休,居然敢当着他的面,提他最记恨的那个人?!
他凉凉道:“不好。快死了。”
乐无涯并不当真:“你少咒他啊。”
“我没咒他。”
项知是见他显然不信,突然想使坏,便凑得离他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前段时日,上京突降大雨,潮白河泛滥,淹了京郊农田。他被父皇派去公干,大抵几天几夜没睡吧,心悸病发……”
他带着点恶作剧的心思,添油加醋道:“……还吐血了呢。”
说到此处,项知是忽觉膝盖一凉。
他低头望去,只见小半杯温热的茶水从乐无涯杯中洒出,直泼上了他的膝头,洇出了一片暗迹。
乐无涯恍若无觉,目光盯着桌面花纹,僵硬了片刻:“他怎会有心悸症?”
项知是注视着慢慢浸透自己襟袍的小半杯茶水。
从膝盖开始,阴燃起了一场燎原大火,一路直往他的心口烧去。
他就知道姓乐的偏心眼!!
世上怎么会有偏心至此的老师?!
他明明转世重生了,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还要偏心六哥?!
第135章 赴宴(四)
乐无涯问过一句,见小七不肯回答,便住了口。
心悸症,忧虑所伤,心脉痹阻,而发本病……
怎会如此呢?
小六向来颇通养生治性之术,并无饮酒之类的伤身嗜好,坚持早睡早起,晨起必要练上一套太极剑,不然便是五禽戏,日日如此,从不辍怠。
乐无涯几乎算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不仅持身勤谨,身体更是茁壮康健,不曾有过胎里旧疾,怎会患上心悸病?
乐无涯将那一盏泼了小半盏的残茶放回桌上,定定地出起神来。
说起来,在四海楼中,小凤凰与小六赌酒时,确实提过一句,说他因定亲之事,冲撞天象,以至怪病缠身,直到解除婚约,才得以病愈。
这都不是和红鸾星无缘了,简直是犯冲。
难道就是在那场大病中做下了毛病?
……
在乐无涯蹙着眉尖思索时,有位描眉画眼的小伶官在丰家家仆的引领下,捧着写着剧目的笏板,莲步姗姗而来,毕恭毕敬地请项知是点戏。
按理说,戏班唱官戏时,戏目都已定好,不应加戏。
但临时有贵客到场,便另有规矩了。
项知是点了一出《女驸马》,又将笏板递出,盛情邀请知府们点上几出热闹的好戏。
其他知府自是不敢僭越,更不愿显得自己贪恋声色,便纷纷婉言谢绝。
轮到乐无涯时,他和其他几位知府一样,礼貌地摆摆手。
换在以往,他定是要兴致勃勃地点上一出好戏的。
他向来最爱玩乐。
如今,他意兴阑珊,百兴全消,连往那剧目单子上瞧一眼的心思都没了。
项知是将他懒洋洋发呆的样子尽收眼底,险些默默气破了肚皮。
他夹枪带棒道:“闻人知府不是最爱《白蛇传》?不点一出听听看?”
乐无涯瞧他一眼。
他什么时候爱听《白蛇传》了?
他明明爱听《击鼓骂曹》。
但他总不好拂七皇子的面子,只好对他微微一笑,默许了他的话。
将点戏之事应付过后,乐无涯低下眉眼,亦是察觉到了自己心绪的古怪之处。
他抬手摩挲着左胸处的衣料,满心诧异。
他明明心知,戚姐、小凤凰、小七先后到场,给自己撑腰,自己合该抓住时机,在众位同级知府面前孔雀开屏,好好表现一番。
可他怎能这样毫无心气儿,一味坐在座位上发呆?
为何会如此?
乐无涯左寻思,右琢磨,末了,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小六受天象所困,既无法成婚,诞育子嗣一事,便无从谈起。
皇家讲的是开枝散叶,尤其是成年皇子来说,能生、会生,可以算是一项硬指标,若是有天资聪颖的继承人,那更是一项不可多得的加分项。
项知节到了这个岁数,仍是孑然一身。
他得要多么优秀,才能将这一项劣势抵消啊?
因此,乐无涯作为他的合伙人,忧愁得十分有理。
说服了自己后,乐无涯心安理得地神游天外了。
……心悸症,发作起来该是很难受的吧。
亭台水榭间,今日的戏已然开场。
这戏是本地的传统小戏,民间风味十足。
乐无涯托着下巴,右手揉捻着衣带,看着那妆容夸张的丑角上台热场,满台唱唱跳跳,有意出乖卖呆,逗得满场宾客哈哈大笑,嘴角只有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影儿。
一旁的项知是将他的情态看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
说起来,乐无涯此时的笑容,若让旁人看来,必是真诚中带了三分矜持,一点不虚假。
可项知是的记性向来很好。
在乐无涯还是乐无涯时,自己最常看见的就是他这副面孔、这种笑颜。
怪不得他总觉得此人虚伪矫饰,惺惺作态。
合着乐无涯真是装的,连半点真心都不掺?
尤其是和方才他那个不成体统的浪·荡笑容对比起来……
项知是霍然起身:“我去更衣。”
说着,他一把将乐无涯抓了起来,皮笑肉不笑道:“闻人知府,可愿与我同去?”
不等乐无涯答话,他便拉着他的袖子,在丰家家仆手忙脚乱的指引下,昂首阔步,向前而去。
众位知府对视一番,不动声色地彼此敬了酒。
真真是年少气盛啊。
连一时半刻都等不住了。
待到清净远人处,孔阳平将引路的丰家家仆一把拉走,令他不许靠近,自己则站在他们十尺开外,放起风来。
小院回廊,绿意幽幽,蝉鸣细细。
在移步换景、处处成画的回廊一隅,项知是满心恼恨,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口,恨这衣裳做工甚差,勒得他胸闷难忍,喘不上气来。
见乐无涯还是那副假里假气的虚伪笑脸,他更是怒不可遏:“你摆着这副死人脸,要给谁看?”
乐无涯诧异又无辜:“啊?”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不是笑着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