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然而,乐无涯接下来的话,便与他记忆里的内容截然不同了:“县丞大人,我要走了。去桐州,上任知府。”
孙汝愣愣地“啊”了一声,掌心顿时沁出汗来。
他胸中涌动出的第一股情绪,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狂喜,而是迷惘。
……走了?
他不自觉问道:“那……太爷,南亭要怎么办?”
不等乐无涯回话,孙汝已然自顾自地替他肉疼起来。
南亭可是刚刚好起来啊!
大路通途,商似云来;仓有余粮,家有积财。
南亭的乡绅里老,被收拾得妥妥帖帖,无有不服。
百姓们信赖衙门,小事已不用上衙,大事也敢上衙叫屈。
衙门不压榨他们那点银两之后,反而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人人都愿来南亭,且越是遵纪守法、越是渴望和平日子的人,越愿意来南亭定居。
往年,县域人口增长这一重要的政绩考核,简直要愁煞人,孙汝四处活动、虚报人口,也只能勉强维持个“良”的评语,没想到太爷一来,这桩老大难的问题亦是迎刃而解。
就连仵作都换了一个经验更加老道、为人更加正直的。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好兆头。
太爷已经可以高坐衙中,享受果实了,怎么偏偏在这当口就要走了呢?
他怎么舍得呢?
在孙汝替乐无涯心痛得目眦欲裂时,乐无涯投箭出手。
箭矢穿过投壶左耳,铮然一声,稳稳入壶。
乐无涯抽出一枝白羽箭:“县丞大人,这一年,多谢有你在旁襄助。”
饶是孙汝在官场打滚多年,练就了一张刀枪不入的脸皮,也不敢居如此大功,一张老脸火烧火燎地发着烫:“太爷,言重了,您真的言重了。”
乐无涯一笑:“这是在同你客套呢。接下来的才是实心话。”
“孙汝,孙鸿光。”乐无涯单手负箭于身后,直视于孙汝,“我且问你,你愿意跟我走吗?”
孙汝屏息了:“……我?”
“我要去桐州。县丞大人既然如此爱做官,必是研究了各处各地的官情。桐州是什么地方,我不同你多言了。那里正是缺乏人才,若你同意,我会向上请奏,将你带去桐州,叫你任一方县令。”
孙汝放在身侧的手掌微微颤抖起来。
他知道,乐无涯所言不虚。
他那泼天的人脉,不是假的。
只要自己点头,他真肯带着自己走。
可是……
大约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乐无涯微微一笑:“当然,你若愿意留在南亭,我也愿意上奏,拔擢你为南亭县令。或者,你仍为县丞,但不另派县令前来。二者择一,你愿意选哪一个?”
在乐无涯的目光下,孙汝低下了头,泪盈于睫。
时至今日,他是彻底心折于太爷了。
和太爷共事一载,他愁出了许多白发,也增长了许多见识。
先前,他总觉得南亭逼仄狭小,逛尽也只需半日光景,一点油水也没得可捞,日子也是没滋没味。
他没想到,即使是这么个他看惯、活惯了的南亭县,居然也可以焕发出勃勃生机,治理得有模有样,有声有色。
若是离了此地,从头干起,孙汝还真不知还有没有像在南亭这样安闲自在的好日子。
前程固然重要,可是眼见着南亭有了如此盛景,他才发现,自己的欣喜不是作伪,乃是真心实意。
他涩声道:“太爷,卑职愿意留在南亭,一世不离。”
“好。”乐无涯柔声道,“好。”
乐无涯知道,孙汝不是个清白之人。
在明秀才之前,他在南亭作威作福,怕是收了不少银钱,办了不少冤案,但论对南亭的感情和了解,又是无人能出其右。
他把这么个红红火火的南亭县交到孙汝手上,便是给他出的最后一道试题:
他若肯洗心革面,奋发向上,自然是好。
若他虚情假意,或是受不住诱惑,故态复萌,那么,他也不介意向上禀奏,让他登高跌重,白费一世心机。
乐无涯继续道:
“我到桐州,人生地不熟,所以会带走几个人傍身,我会择选几个得用的、愿意跟我去闯一闯的衙役,此外,兵房的秦星钺、元家的二货、看门的华容,我都要带走。尤其是端茶倒水的门房,有多重要,我想你已然心知,到时,你自可安插你信任的人来干这事。”
“南亭交给你,别给我带毁了。我若是不死,时时会来信问问情况;你若有不解之处,也可来信来问我。”
乐无涯向前一步,拍了拍垂泪不止的孙县丞的肩膀:
“与孙县丞共事,甚是有缘。好在,这缘分没有白白虚耗。”
第128章 别离(二)
乐无涯向孙汝交接了所有县域中事——其实没什么好交接的,这一年来,许多县事仍由孙汝打理。
对他来说,一切都是轻车熟路的。
但乐无涯用这一年光景,对孙汝进行了言传身教:
若是肯广开财源、让利于民,打压乡绅、揽权在手,小小的一方县令,能当得比许多高官还舒心适意。
乐无涯把衙中几个掐尖的人才统统挑走,孙汝不仅不恼,反倒喜上心头:
太爷这是给他腾地儿呢。
这些都已经是太爷的铁杆心腹,来日换他上任,这些人未必肯服他。
他们跟着太爷走了,一来能得高升,二来也方便孙汝把其他人提拔上来,施恩于旁人,重新确立权威。
为着把这事做得圆满,孙汝硬是忍住没露出任何喜色,默默地拟定用人名单,雄心勃勃地要延续着乐无涯的事业,将南亭的事业做得蒸蒸日上,绝不可输给他。
孙汝有无数的事要做,立时忙疯了,几乎成了一只大陀螺。
乐无涯折回书房,倒是得了清闲。
既然无事,乐无涯索性摆弄起闻人约留下的书箱来。
这是一口用旧了的竹箱,式样普通,显然是从以前的明秀才那里继承来的。
里面的内容更是异常简洁。
刀、笔、四五卷书册,还有一张凉了的油酥饼。
乐无涯猜这是带给自己的。
只是他走得匆忙,不曾亲口交代。
乐无涯取出饼来,一口口地吃了,以免浪费。
吃到一半,他发现这书箱一角的篾条有些松了,便取来了工具,挽起袖子,打算替他好好紧一紧篾条。
他算是看明白闻人约其人了,虽是商贾出身,但毫无骄奢习气,物欲近似于无,就算自己给他买上一个描红印金的红木箱笼,他也未必肯用,搞不好还要送给明家阿妈,让她当妆屉用。
还不如趁自己还在,替他修上一修。
修篾筐算是项大工程,整个箱笼都得从头至尾地紧上一番,才能做到严丝合缝。
在乐无涯叼着半块酥饼、干得热火朝天时,他身后的窗户响了一声。
乐无涯回过头去。
泠泠月色,映出了月下之人的萧萧风度。
消失了一日的闻人约,立于窗外,胸膛微微起伏,一眼不眨地看着为他整修书箱的乐无涯。
在他眼里,乐无涯穿着柔软的中衣,头发凌乱,几缕卷发垂在耳前,额带薄汗,嘴角还沾着半粒儿芝麻,堪称是全无仪态。
但闻人约看他,仍是天下无双。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在为他修箱子。
他胸中热气蒸腾,喃喃道:“……顾兄。”
乐无涯从口中取下饼来,冲他一笑:“回来拿箱子啦?”
闻人约停在窗边,并不进门。
他不大敢靠近现在的乐无涯。
他怕自己过于失态、过于留恋,因此只好保持着与他的距离,平静道:“顾兄,我已同明家阿妈说通了。待秋季乡试之后,我便去寻你。会试在明年春日,到那时,我从桐州出发。”
乐无涯愣住了。
闻人约这区区几句话,看似简单,实际全是马虎不得的人生大事。
乐无涯站起身来,几步赶上前去,双手按住窗户:“赶考是大事,考完会试就该往上京去,在京中读书才是,非得跑去桐州待半年干什么?”
闻人约简单道:“陪你。”
“怎么,还怕我被人吃了?”
“嗯。”闻人约认真地点点头,“看不到你好,我总不安心,没法好好考试。”
乐无涯凝望于他。
他这人真是和他的破书箱一样简单。
说是陪他,天涯海角也要陪。
和这样琉璃心肠的人交往,如饮佳酿,甘甜自知。
“那边可是在闹倭患。”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