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一拍脑门:“坏了,忘了。别给冻死了吧!”
好在仲国泰现在已经很知道冷热,自己躲入了偏殿,找了个破草席,把自己仔细裹了起来。
也亏得是他。
若不是怀着一腔子火炭似的仇恨,任谁也做不到在这种天气,打着赤脚、穿着单衣,在贴肉的地方揣着一块冰,强忍着刺骨的寒冷,爬上爬下,在一帮人面前装神弄鬼地跳这么久的大神。
趁着夜色,乐无涯将仲国泰带回了衙门。
入衙之后,沉默了一路的仲国泰直通通地问他:“你怎知装鬼有用?他们手毒心狠,万一他们不惧鬼神,你待怎样?”
“手毒有余,心狠却是未必。”乐无涯大大方方地点评道,“若他们胆子够大,该买通船家,串联水匪,杀你们全家,酬劳就是你们身上的财物,便可永绝后患。只杀仲俊雄一人,还是偷偷摸摸的毒杀,足见他们不够狠绝。”
仲国泰沉默了。
半晌后,他问:“换做是你,你会这么做吧?”
杀人全家,不留余地。
虽是问句,他的语气却是笃定。
乐无涯掏出袖中小扇,向他一指:“不许红口白牙地污蔑人。”
仲国泰闷着头,又随他走出许久:“你怎么敢召灵?不怕我爹真来找你?”
“没事的。”乐无涯怕冷,裹着棉袍,把自己走成了一阵风,“鬼怕恶人。”
乐无涯如此坦荡,反倒堵得仲国泰无话可说了。
眼看着乐无涯要往内宅里去,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他索性一把抓住了乐无涯的手腕,顺势跪了下去:“太爷!”
乐无涯一脚踏在月亮门内,一脚落在门外,回过身来看他:“干什么?”
“太爷,我先前说过,你替我报仇,我的命就是你的了。”他垂着头,艰难道,“我糊糊涂涂地活了二十年,直到今日,才知悔之晚矣……我,我羞为仲家人……”
见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乐无涯拿小扇一挑他的下巴:“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仲国泰望着他,眼里有水光闪烁:“我不敢再姓仲,还请太爷……另外赐名给我吧,把我当个奴仆——”
乐无涯小扇一翻,啪的拍上一下他的脸颊,像是扇了他一个响脆的小耳光:“要改名换姓,你自己琢磨去,干什么牵连上我?我知道,你做了那么多年绕树藤,早习惯缠着谁过活了,没依没靠,没着没落,你就立不起来了,就是一滩泥了?!我告诉你,我这里不养废物,你爹娘没了,想来缠我?你想得美啊。”
他铿铿锵锵地骂了一大串,又轻轻巧巧地一挥手:“滚蛋!”
说完,乐无涯背着手,一骑绝尘地走了。
仲国泰跪在原地,痴望着乐无涯离去的方向,半晌无言。
待面颊上的热度缓缓消退,他才扶着青砖墙面,慢慢站起了身来。
一只手臂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仲国泰流浪日久,被人欺负惯了,若是放在平常,对于这种毫无理由的动手动脚,他早就一个耳光打过去了。
但他今夜大仇得报,心境略有平和,不打算再冲着这个世界龇牙咧嘴了。
他扭过头去。
一个身段风流的公子哥儿笑嘻嘻地望着他,丝毫不知道自己刚才躲过了一个耳刮子。
来人冲乐无涯离去的方向一努嘴:“你也受他欺负啦?”
仲国泰看他眼生,听他这调子,却觉耳熟。
在他还是富家公子的时候,他的那些狐朋狗友,说话都是这个混不吝的调调。
仲国泰恍如隔世。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世界了。
他扭过脸去,继续望着乐无涯离去的方向:“嗯。”
元子晋精神大振。
自从来到南亭,他眼见耳闻,听的都是闻人明恪的好话,好像他是这儿的皇帝老似的。
他憋了一肚子的苦无处诉,快要在他肚子里酿成一缸酒了。
现在可好,他终于找到一个坏话搭子了!
元子晋亲亲热热地搂着他:“你甭搭理他!他就是个坏东西,惯会折腾人的!你跟我多聊聊吧,我是上京来的,姓元,叫元小二。你呢?”
“我……”仲国泰恍惚了一下,“我姓仲,叫仲飘萍。”
元子晋眨了眨眼,终于借着院内灯笼,看清了他面上干涸的泪痕。
放在以往,他定是要没心没肺地问上一问的。
然而,跟着姑姨们混了这么久,他尽管还是没什么长进,但还是知道,要绕着旁人的伤心事说,不然容易挨揍。
他咂咂嘴,说:“这名字好啊,飘萍,‘任人笑生涯,泛梗飘萍’,还挺豁达!”
仲飘萍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解释,茫然一阵后,冲着他苍白地笑了笑:“……是吧。我也觉得好。”
第126章 圣心
元子晋以为自己有伴儿了。
孰料,第二日,仲飘萍便将头脸收拾整洁,着一身麻衣孝服,递状入衙,以子告父,状告其父仲俊雄资助寮族人、刺杀闻人县令一事。
他声称,正是因着刺杀失败,父亲疑心要被太爷查到,才要匆匆典当家当,离开南亭。
他的证人,便是仲家原先的管家,以及那位随他奔赴南亭的小伴儿。
管家起初不想管这摊闲事。
可仲飘萍作保,说一切罪责都是主子的罪过,他只是家奴,听老爷的话支取了银钱,并不知道银钱去向,不算有罪。
管家长吁短叹了半夜,终于是听从了自己的本心,出面证明老爷确实是从家中秘密支取了一大笔钱,给了这萍水相逢的寮族人。
他是做事做老了的,存了个心眼,将账本随身带在了身上。
当初,管家不晓得这笔钱该怎么入账,就随手写了个“慈善施恩”。
这就成了一桩证据。
毕竟施恩于人,要么是开设粥棚,施恩于众,要么是徐徐图之,打赏路过的乞丐仨瓜俩枣,没有给一个乞丐一口气施恩一百五十两银票的道理。
而仲飘萍的小伴儿又是知道那寮族人的长相的,就连他脑袋被剃成了个喇嘛样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两相对照,仲俊雄和这寮族人的勾当昭然若揭。
如今,仲俊雄已然身死,本应身死债消,但是仲飘萍声称,父亲并不是死于公义法理,罪责未赎。
他既然是以子告父,同样愿意子代父罪。
所以,他既是来状告亡父,又是来投案自首的
……
这桩奇谈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南亭大街小巷。
众人纷纷唏嘘,说这仲家少爷荒唐一世,看着是一个草包,谁想见事后才知是个有担当的。
而坏话搭子一夕之间变作了阶下之囚,对元子晋的打击颇大。
他愣了很久,收拾了酒菜,去探他的监。
“干嘛要状告你爹啊。”元子晋向来崇敬父亲,视父为天,因此对仲飘萍莫名其妙的举动甚是不解,“他可是你亲爹,人都去了,让他清清白白地走不好吗?”
仲飘萍轻描淡写道:“不这样,弄不死他们。”
元子晋的嘴巴微微张大了:“……啊?”
“我要姓侯的、姓师的都给我爹陪葬。可我晓得,他们那张嘴太能说了,能让黑变白、阴变阳。在城隍庙里,姓侯的是被吓破了胆,要是他们在牢里缓了过来,反口招供,说闻人明恪恐吓他们……我怕他们死不透,就寻思着,回来都来了,索性告我爹一状。这么一来,他们就更加讲不清了。”
仲飘萍抿着嘴,挺不好意思地对他一笑:“左右我家只有我一个了,告就告吧,拖累不了谁。”
元子晋听得钦佩不已:“你真聪明啊。”
仲飘萍摇头道:“我带着爹娘走了五百里,什么都没琢磨,净琢磨这些了。”
见他口吻老道,明明比自己还小,却已然有了几分老气横秋的沧桑之态,元子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仲飘萍见他呆呆的,眼睛眨了眨,发现自己好似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这一个月里,他拉着尸车,一颗脑袋像是锈了、钝了,效仿那老黄牛,一味地挣着命往前走。
但他是爹娘的儿子。
爹奸且猾,娘勇而狠。
先前,有这两株大树做他的荫蔽,他当然是可以不动脑筋,在大树下悠哉游哉地乘凉冶游,做他的空心大少。
现在不成了。
两棵大树轰然倒下后,风霜刀剑都来了。
无法,仲飘萍只能拼命扎根向下,汲取营养,自立自强。
大事做定之后,仲飘萍把小伴儿的卖身契还给了他——他护送自己回南亭,又肯上堂作证,已是有情有义,没必要再跟随着自己这个没前程的戴罪之徒。
但他还是怕孤单,想要有个伴。
因此,面对着元子晋,他故意夸张地向食盒里一探头:“有鸡没有?”
见此人露出了些和自己同龄的活泼模样,元子晋忙道:“有,还有酒呢!”
……
那封裹尸布写就的供状,连带着按察使计嬴的折子,一齐端端正正地摆在了龙案之上。
“奇官。”皇上看完了供状,又看折子,语调里带着明快的笑,“真乃妙人也。”
五皇子用余光环视四周,发现没有比自己地位更高的人了。
他无声叹息一声,出言接住了皇上的话:“父皇,您在说谁?”
他寄信联络边地武将一事,皇上从来不问,待他仍是一派的和颜悦色:“小五,你来瞧瞧。”
五皇子双手接过那份质地怪异的供状,细细读了一遍。
末了,他诧异地抬起头来:“假托鬼神之名审案,这倒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