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扶着桌子站起,微微打了个踉跄。
“不过,爷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这些了。”
乐无涯越说越醉,甚至带出了前世对待下位者的狂态。
陈员外到底是一介文人,最擅长的是把真实意图包裹在华彩词章之下,结果乐无涯三下五除二,把他精心粉饰的小心思扒了个精光,他不禁红涨了一张脸:“你……您……”
“陈员外说来说去,就是舍不得那煤矿。煤矿产煤,煤又换来了金子……”
乐无涯信手拿起一个金锭,在掌心把玩了一圈,自言自语道:“金子确实是好东西,谁能不爱……您说,这么好的东西,它会说话吗?”
他松开手,任金锭落回盘中:“……它会对我说,太爷,‘小人冤枉’吗?”
那是明相照魂魄未消前,含血带泪地吼出的最后一句话。
这不啻于是指着陈员外的鼻子在骂街了。
陈员外到底是没浸淫过官场,又从没被人这样当场下过面子,强忍满心惊惧和难堪,对小厮道:“来扶一下,太爷吃醉了。”
“是啊,我醉了。酒是好酒,是我吃不下。”
乐无涯朦胧间高举起酒杯,细细端详。
雪白的琉璃,鲜红的酒液,竟是有红梅映雪之态。
一股意气在他胸臆间沸腾冲撞。
他抬高了声音:“请员外独饮这生民血吧!”
话音刚落,乐无涯便劈面将酒水泼了陈员外一头一脸!
隔壁包间内一片沉寂。
连向来淡然处事的六皇子都面露惊讶。
这七品县官若只是拒收贿赂,倒也不算什么。
但那番言论却足见此人着实有血性、有风骨,更有一颗真挚的为民之心。
六皇子看向七皇子:“知是,你方才在想什么?”
“无事。”
七皇子早已恢复正常神色,拈了一块点心,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一开始,的确是有些像他。
后来这番为国为民之辞,便不是他能说出来的了。
……
无视了小厮的愕然和陈员外的羞恼,乐无涯拂袖出门,刚一踏上街道,便觉一阵冷风煞面而来,硬是将他吹醒了六成。
乐无涯:“……”等等,自己刚才干了些什么。
他抬手扶额,用力揉搓了一把。
乐无涯向来自诩狡猾,从小就机灵,刚才却蠢得像是头横冲直撞的傻狍子。
他想,是不是这里的风水对他这个游魂不好。
自己不会是中邪了吧?
这般胡思乱想着,他朝前迈出几步,忽觉不对,陡然转身。
刚才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浮现了。
蓦然回首间,在丛丛的暗红灯笼映衬下,两个高挑的剪影,一坐一站,从二楼包间明纸糊的窗子后映出。
其中一个剪影将手搭在窗户边缘,头微微垂着,似是在与他对视。
乐无涯嘴唇微微动了动。
楼上。
七皇子把杯子抵在唇边,调侃道:“六哥,这位县令大人可英俊?”
六皇子放下扶住窗棂的手:“看不清他。”
“你若喜欢,那便想个办法带回去吧。”七皇子揶揄他道,“你那不祥的姻缘天象,也是时候解开了吧。”
六皇子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说:“带不得。他是个好官,不应坏了名声,卷入是非之中。”
七皇子一愣,继而笑得打跌:“怎么,弟弟玩笑一句,你还真的在想啊?”
六皇子却转过身来,郑重道:“知是,天象之事,这些年委屈你了。”
闻言,七皇子止了笑意,直直看向他。
他厌恶极了他的关怀,却仍是一脸天真:“兄长说的哪里话?我们同时同刻降生,八字相同,命数相通,你不可娶妻,我恰巧也无意于此。”
见六皇子还想说什么,七皇子向后一倚,截断了他的话头:“……况且,天象如此,如之奈何?”
楼下的乐无涯神思还有些混沌,仰头望着那窗后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扶住窗棂的手撤开,影散人无,才收回目光。
他目光一转,便瞧见街面上有些骚动。
零散未收的摊位上有不少人在交头接耳,并朝长街南侧张望。
距他不远的地方,有个人猫在阴影里,缩头佝背的往前走,一抬头,恰好和乐无涯探究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乐无涯眉尖一挑,从怀里摸出小扇,信手一指,示意他进旁边的小巷。
那人也聪明,马上原地左转,进入一条胡同。
乐无涯快步摇扇向他走去。
煞人的夜风刮在面庞上,助推酒意快速退去。
乐无涯与他拐入同一条小巷,确定四下无人,才问:“怎么出来了?”
来人是那个断臂的逃兵。
他收起了白日的散漫气质,多了几分军士的斩截利索:“太爷,您说的尸体,是一个时辰前运来的;小半个时辰前,您说的那个人也来了。”
乐无涯安排孙县丞将常小虎腐烂的尸身放在近郊的义庄冰室。
同时,他给了两个乞丐一些银钱,叫他们把那小乞丐尽快喂饱后,混进义庄,和死尸藏在一起。
他下的令相当简洁易懂。
“盯紧最新运进来的那具尸体,如果有人入内,要对那具尸身做些什么,二话没有,先打断他的腿再说。”
乐无涯自在摇扇:“打断了吗?”
“打断了。”那断臂的乞丐没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是……下手狠了些,多打断了一根。”
“不要紧。他说什么了没有?”
“他说他是本县仵作,奉了您的命去验尸。我们不等他说完,已经把他揍晕了。我腿脚还算利索,我哥要我偷偷跑出来向您讨个主意,该怎么办?”
尖锐的哭声隐隐从长街彼端传来。
胡同外的议论声骤然大起来,已经能听到“苏家婶子”、“挖坟”之类的词语。
乐无涯反问:“你们为什么跑到冰室里?”
断臂军士一愣,马上反应过来,答道:“是我二人眼看那小乞丐重伤,情急之下,想要去义庄的尸首上搜检些财物,赚点治病的钱,偶然碰到此人,意外动手伤了人……总之和太爷绝无关系!”
乐无涯:“不对。”
断臂军士顿时一悸,仔细复盘了一遍自己的话,没觉得哪里说错了,小心翼翼地讨教:“太爷,是哪里不对?”
“‘意外动手’这个借口不好。”乐无涯说,“重新再想,想细些,莫要似是而非,把细节一一对照。最好是回去义庄,在现场重新演练一番。”
断臂军士倒也是个脑子活络的:“成,太爷,我再想想,保证编得圆满……我和我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你们情急打伤了人,心里害怕,自然该抬着伤者,自首投案去。”
“那……太爷您呢?”
乐无涯将扇面合拢于掌心,笑道:“太爷当然是要洗把脸,审案子去了。”
第10章 设网(三)
咚——
咚——
咚——
冤鼓沉闷,响彻长街。
穿着一身麻布粗裳的苏婶子,面无表情地握紧鼓槌,狠擂上牛皮鼓面。
她常年做工,手头颇有几分气力,鼓声传遍半个小城,带着十分鱼死网破的恨意和怒意。
天色已晚,人群正闲,迅速聚拢了来。
她刚刚敲了七八下,班房的一名值夜衙役便手抄水火棍,急火火地冲了过来。
见衙外围了不少人,他心中叫苦,不愿在大半夜干活,于是一开口便是恶声恶气的呵斥:“泼妇,闹腾什么?”
苏婶子还未开口,便有围观的闲汉起哄:“当然是告状了,有冤要诉!”
衙役朝苏婶子一摊手:“既是告状,状子呢?状师又在哪里?”
苏婶子在听说儿子尸身被一群衙役不分青红皂白地挖走时,险些直接晕厥在地。
待她赶去看时,留给她的只余一个空空的墓穴。
她现在全靠一口怒气顶着,不然怕是已经瘫软了,哪里还有按部就班请状师的心思?
见苏婶子孤身一人,两手空空,此刻又沉默不言,衙役知道她什么准备也没有,胆气愈壮,上手便去推搡她:“妇人不可上堂,你晓不晓得规矩?要告状,赶快找个状师去,别在这里堵着门!”
苏婶子被拉扯两下,立时红了眼,不管不顾地举起鼓槌,照着那衙役的脸就挥了过去。
衙役见势不妙,往后一避,堪堪闪过了这一击,但一脚踩空,险些滚下长阶。
随行的人群中发出零星几声嗤笑。
衙役恼羞成怒,抄起手中的水火棍便要朝苏婶子身上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