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们,”谢逍全无所谓,“反正陛下会把弹劾的本子留中。”
这才是真正的有恃无恐。
晏惟初懒得说他,只问:“你是不是把太师府也围了?”
“我没动他,”谢逍道,“只让人先把他府邸围住。”
静了静,晏惟初小声说:“他是我启蒙先生,父皇驾崩后,我被摄政王他们软禁在这里,是他一直坚持来为我讲学,还带了另几位先生一起来,我那时以为他们都是来帮我的。”
谢逍安静地听,反手捏住他掌心,拇指腹缓缓摩挲上去。
晏惟初继续说着:“后来他们被摄政王贬的贬、流放的流放,章先生他也伤了腿留了个太师的虚衔被迫致仕。我能从这里出去,他大概也出了力吧,不然那夜那些文官不会来得那么快,一收到消息立刻就来这里迎我回宫。
“可惜我亲政后,没有如他们的愿,先就因万玄矩的事让他们对我失望,他们想要我对镇国公府开刀,我也没做,还又给了你一个世袭爵位,再后面我又是征商税,又是让人查地,还收拢了兵权,他们真正怕了,知道我不受控,做不了他们想要的明君,所以想换了我。”
晏惟初低沉嗓音里带了一点自嘲:“父皇当年将他留给我做辅政大臣,大概也没想到他就是那些人中的一员,还是为首的那个,连父皇也看走了眼,何况是我。”
谢逍问:“很失望吗?”
晏惟初想了想,诚实答:“是有一点。”
“阿狸。”谢逍轻唤他的名字。
晏惟初转身,面向表哥,怔了怔。
黑暗中谢逍的眼睛温柔地亮着,目光沉静包容:“不用失望,有我在,不会让你做孤家寡人。”
晏惟初心头那一点失落悄然散去,抱住谢逍埋首在他颈侧,轻点了点头。
*
翌日晌午,太师府派人来递话,请陛下去府上一坐。
晏惟初处理完手头的政事,一直到傍晚才上车过去。
谢逍陪他一起。
京营兵马围了这太师府一日一夜,一直没破门进去,府上大门紧闭,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
进门时晏惟初带了十几亲军护卫,谢逍又多点了二十人跟随。
晏惟初知道他紧张自己,没有拦着。
章文焕在园中亭子里,和前一次晏惟初来这里时一样,独自一人正下棋。
晏惟初上前去他对面坐下,亲军侍卫围住了整座亭子。
章文焕毫不在意,注意力都在棋盘上,没有抬眼,道:“臣这里今日没有茶招待陛下了,陛下也未必会喝。”
晏惟初和上次一样执黑棋落下一子,平静说:“先生如今七十有三,还日日操劳,费心费神钻研这棋道,怕是有心无力。”
章文焕承认:“臣家中子嗣多不成器,确实要臣多操心一些。”
晏惟初道:“上次说帮先生管教孙儿,朕将他放去江南原本想让他在那边待几年再调回来,可惜他让朕和先生失望了。”
“陛下已经尽心了,是臣没本事教好儿孙。”章文焕的声音里并无怨气。
他请愿将自己孙子放出去是为打消皇帝猜疑,但晏惟初特地将人放去江南做提学佥事,是有意诱章序杰在这个位置上行错,哪怕他一次次送信去耳提面命,最后还是出了事。
小皇帝早已长成,心思深沉,真正有了帝王城府,再不是当年那个红着眼睛问自己是否是来帮他的稚童。
晏惟初歪了歪头,问:“先生为何这么说?你是帝师,你教不好儿孙当年又如何能教好朕?”
章文焕捏着棋子,沉默许久,神情里浮现疲惫:“臣早已教不了陛下。”
晏惟初见状也不想再跟他打哑谜,直言说:“其实那些事情,朕还是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先生也有份参与,没有谁供出了先生,但桩桩件件的事情都仿佛有先生的影子。朕只想问个明白,一直搅弄朝堂风云跟朕对着干,甚至两次安排人行刺朕的是不是你?”
章文焕微微颔首:“是臣。”
他不承认也没用了,他的势力已几乎被皇帝铲除干净,唯一的孙子下了狱,他跟皇帝之间的这一局,他输得彻底。
即便早有准备,真正听到他亲口说是,晏惟初还是觉得失望。
但这样的失望只有一瞬,他看到了前方不远处在听人禀报事情的谢逍,动荡的心绪落回原处。
“先生利用了多少人?”他问,“除了文官,是不是还有那些武将?那京卫后卫指挥使你许了他多少好处,他也想弑君?”
“臣不必许诺他什么,臣也没见过他,”章文焕轻鄙道,“这些武夫皆是唯利是图之辈,自会有人去以利诱之。”
他是真正的清高,骨子里看不起那些功勋武将,别说一个后卫指挥使,哪怕是宁国公那样的勋贵,他也不愿自降身段亲自去攀交,所以宁国公嘴里供出了很多人,唯独没有他。
晏惟初心头滋味复杂难言:“先生是否早已猜到了,那日朕以身做饵,其实是一个诱你们上钩的局?”
章文焕道:“臣知道,可臣也只能孤注一掷赌一把,序杰再不成器,也是臣唯一的孙子。”
晏惟初只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朕就这般让先生看不上,甚至想要杀了朕让别人取而代之?”
章文焕淡下声音:“陛下是臣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也是臣教过的最失败的学生,臣给陛下上的第一课,就教过陛下民贵君轻,可惜陛下早已忘了。”
晏惟初问他:“何为民?先生可有真正去民间乡野看过?那些因为士绅勋贵无休无止的贪婪,手里的田地被夺走,食不果腹只能刨树皮树根的黔首黎庶,他们是不是民?朕做的事情,只是想让他们多一些人能活下去,少一些饿死的饥民,朕做错了什么?”
章文焕眉心轻蹙,却并不赞同:“陛下错在太过想当然,您亲政这短短几年,发生过多少次动乱?先有流民反叛,再有边镇守将造反,南方倭乱横生,逆王起兵,这一件件的事情,只会让天下百姓一直活在动荡不安中惶惶不可终日,所有这些皆因陛下您不听劝谏、离经叛道而起。”
若是换个人,或许就被他这一番话绕了进去,但晏惟初半步不退:“先生这般说,却是颠倒了因果,是先有流民叛乱,朕才下定决心要丈地还地于民,后面那些,是你们害怕朕动了你们的利益,千方百计地想要阻拦朕,错的是你们,不是朕。”
他的心思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冷硬下来:“先生眼里的民,从来不是那些黔首,是高高在上、出口成章、满腹经纶的士绅儒子,先生想要的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朕可以明确告诉你,朕不答应。朝廷养着衮衮诸公,不是为了让他们理所当然地凌驾于庶民之上,在朕这里,不可能。”
“朕听过一句话,十分认同,”他在章文焕勃然色变中说出最后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①
晏惟初起身,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
这局还是他胜了。
转身时他又似想到什么,问章文焕:“朕在江南时,与朕皇后的关系被人传得沸沸扬扬,事情是从京里传出去的,是否也是先生做的?”
章文焕颓唐闭眼,再未回答他。
但他已经知晓答案:“先生也就做了这一件好事。”
晏惟初走出凉亭,往前一段走下石阶。
谢逍才与人说完话,正等在下方廊下,渐沉的暮色将他温柔包裹。
低眸抬眼,目光交汇,四野皆静。
晏惟初迈步走下去,走近谢逍,轻道:“表哥,我只有你了。”
谢逍望过来,一句话抚平他所有纷乱心绪:“前路漫长,走吧,我跟你一起。”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明曹学佺
第76章 听话,让臣疼爱陛下
当日夜里,太师府传来消息,章文焕在府中书房内上吊自戕,未留只言片语。
晏惟初听罢神情平淡,让人按规章办事便可,不必再禀报给他。
恩怨纠葛,至此皆休。
朝堂上的动乱却没这么快平息,这次被拿下的都是各部堂官,又是谢逍亲自带兵做的,难免叫人侧目。
但也掀不起太大风浪了,皇帝如今大权在握,说一不二,也丝毫不惧人言可畏,唯一的软肋是谢逍这尊比他更凶残的杀神。
……根本没有任何能攻击他的点。
于晏惟初而言,一批人倒下了,他迅速提拔一批新的补上从来不是难事。
朝堂确实不会离了谁便转不了,永远有人跪在殿前对他山呼万岁,无论这些人心里作何想法,他不在乎,只要能为朝廷办差,哪怕再不喜他这个皇帝,他也不在乎。
但阳奉阴违非要跟他对着干的,那就不能怨他的刀太快。
至九月下旬,这场刺驾风波才算过去,数月阴霾在即将到来的又一次万寿圣节里逐渐消散。
今岁是陛下整寿冠礼,格外隆重些,早数个月礼部就已开始筹备一应仪式。
万国来朝,众地方藩王也被特许进京朝拜观礼。
一直在南边办差的晏镖终于回来京中,向晏惟初复命。
这小子本事长进了不少,谢逍离开后这几个月他独当一面竟也把差事办得不错,连晏惟初都对他刮目相看。
但不代表该算的账就不跟他算了。
“你出息了啊,敢背着朕做出不容于朕的事情。”
晏镖听到前半句,还以为皇帝要夸自己,正高兴着,等晏惟初冷飕飕的下半句出口,他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滑跪下去:“陛下,臣……臣不知啊!”
晏镖只觉自己冤得很,他还真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不容于皇帝的事情。
因还在孝期,他在南边这么久一直循规蹈矩,怕被人捉到把柄,连偷喝酒都只敢躲屋子里关起门来,也就之前带谢逍去过一回那风月地,等等……
不是吧?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晏镖倏尔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谢逍。
谢逍照旧在帮晏惟初整理案上奏章公文,最近一段时日他已经开始替晏惟初批阅那些不重要的奏本,心神专注,并无闲工夫关心晏镖这小子。
晏惟初瞪过来:“你看什么看?”
晏镖苦着脸答:“臣不知道臣错在哪里,还请陛下明示。”
晏惟初骂他:“朕当初离开清江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少惦记朕表哥?你倒好,还敢带他去喝花酒给他塞人,你当真以为朕不会削你是不是?谁允许你带坏朕表哥?”
“……”晏镖要是敢争辩,高低要辩上几句,定北侯那是他带得坏的吗?陛下您说这话不亏心吗?
“那会儿皇后殿下心情不好,臣只是想安慰他……”
“滚。”
晏惟初没好气:“再有下次,朕把你扔去漠北充军。”
晏镖闭嘴:“臣不敢了。”
昨夜跟郑世泽一起偷喝酒时,那厮说以后再不能管陛下和皇后两口子的闲事,他还不以为然,今日算是受教训了,他就不该吃饱撑的没事找事。
其实这事还真不怨谢逍,是当时那边的锦衣卫探子将事情报到御前,谢逍被问起实话实说了而已。
小皇帝舍不得跟他算账,那就只有找别人算了。
晏镖悻悻爬起身,就要退下,晏惟初又叫住他:“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