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逍安抚了人,继续办差去了。
晏惟初勉强打起精神,接见已经进城来行宫拜见自己的谢表叔。
这人面对晏惟初时,比之前在乌陇要恭敬臣服得多,毕竟陛下若只是陛下,他们这些边将多少有些桀骜不驯,但陛下是世子夫人那就是自家人,不一样。
“既然来了,这事朕也便不追究了。”
晏惟初严肃说:“别人问起别露了馅。”
表叔连忙表示知道,心头先前的那点不安也彻底消散放心了,陛下比他想象中更信任世子,连假传圣旨都不追究还帮着隐瞒,当真感天动地。
世子爷真是娶了个好媳妇啊……
晏惟初让人给他赐座上茶:“定北侯从前在边镇时是什么样的,你跟朕说说。”
表叔坐下,半点不拘谨,打开了话匣子,自谢逍年幼时说起,侃侃而谈。
“世子因与大小姐是龙凤双生子,又是老国公爷的嫡长孙,一出生就格外得老国公爷看重,由老国公爷亲自教养。
“他幼时性子有些软,老国公爷很是花了些工夫,才帮他扳正。外头传的什么三岁能诵兵法、五岁可挽强弓,那都是骗人的,世子骑射武艺的天赋并不算特别出众,但是他懂事,很小就知道镇国公府保家卫国的使命,逼着自己一点点学和练,才有今日。”
这位表叔说了许多谢逍年幼时的往事,晏惟初听得认真,问:“后来呢?”
表叔继续道:“后来便是世子越长大,性子越沉稳,老国公爷才敢放心带只有十五岁的他上战场,他也因此立下奇功,当时他就是带着这五百骑兵,追了那兀尔浑汗王二百里,亲手斩下对方首级。
“有人私下里议论世子是贪功冒进,侥幸才得手,实则不然,世子的个性向来谋而后动,锐意进取但并不冲动,他从不做莽撞出格的事,唯一一次失去理智,便是之前知晓陛下去了平川峪,无诏带兵去追。”
晏惟初心说三次,他后来又连夜跑回乌陇是无诏,来这里也是无诏,现在是越来越莽撞了。
表叔笑呵呵地说:“世子成婚之前,特地给国公爷写信表明打算娶男妻,那信臣也看了,世子在信上说,夫人鲜活洒脱,很是惹人喜爱,这桩婚事他心甘情愿,臣那时便知,他所言皆是真心话。”
晏惟初轻咳一声,当初他问谢逍时,谢逍在御前也是这般说的,似乎并非敷衍之言?不过听到表哥在外臣面前这么说他,他还怪不好意思的呢……
表叔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壮着胆子又道:“上回世子回乌陇,与臣说起陛下,说有些不知道日后要如何跟陛下相处,还说了一些他的顾虑,尤其是怕耽误了龙嗣延续,会害了陛下。臣不敢置喙这些,但是斗胆,还望陛下看在世子对您一片赤诚的份上,多多怜惜于他。”
晏惟初是皇帝,自然不用在臣子面前做什么保证,他甚至可以不予理会,但他还是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打发了谢表叔离开,晏惟初想了想,又让人去将晏镖传来。
人一进来,他直接下口谕:“你带麒麟卫一众留下,随定北侯一起去平叛。”
反正谢逍又给他找了五百护卫,他索性将随扈的一千麒麟卫都留下,这些都是麒麟卫里的好苗子,他想培养的是将帅不是侍卫,多放他们出去历练历练没坏处。
晏镖欣然领命,打正儿八经的朝廷反叛军,那可比上次平定流民叛乱有意思。
他这人前头一直是个混子,如今倒真想干出番事业来,何况皇帝还愿意给他机会。
他也是真心佩服谢逍,还想跟谢逍拜把子,前两日特地跟谢逍提了一嘴,当时那位定北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去找陛下提,说陛下同意便行。
他莫名其妙,回头先去问了郑世泽,郑世泽听完笑了半天,说:“你想认定北侯做干哥哥?那是陛下的情哥哥,你不怕被陛下惦记记恨就去问吧。”
他思来想去,也觉这事不靠谱,没敢真来皇帝面前提。
晏惟初交代完正事,没有立刻让晏镖退下,目光盯上他。
晏镖被盯得有些发憷:“陛、陛下……”
他心虚想着,陛下不会知道了自己想跟定北侯拜把子的事吧?
晏惟初问:“你几时成婚?”
“……”果然知道了,还误会了。
晏镖老实交代:“臣早就定了亲,但是之前未婚妻为家里守孝,后来王府出事,也得等臣孝期过去……”
晏惟初皱了下眉,说:“少惦记朕表哥,成婚后多生几个孩子。”
“……”前半句晏镖倒是知道是何意,后半句他有些不明所以。
晏惟初没解释,龙嗣又不一定要自己生,他还可以过继,早点抱来养,养养就亲了。
表哥的顾虑实属杞人忧天,亲生的平庸无能又或忤逆不孝,一样能气死他,还不如广撒网,大靖宗室千千万,他多养几个,总能养出资质好又孝顺的。
再者,拿皇位吊着一众藩王宗室,还怕他们不给自己卖命吗?
翌日,御驾启程离开清江府。
晏惟初没让谢逍送,就在行宫里告别,要不他可能真的会临阵变卦,将谢逍一起绑回去。
谢逍特地将自己表叔连同崔绍、郑世泽,和京营几个将领叫去,再三叮嘱他们护卫好御驾,定要平安将陛下送回京。
这未来皇后的架子确实很大。
几人乖乖聆听他的示下,不敢怠慢。
晏惟初在御辇上等得不耐烦,最后时谢逍才过来,拱手作揖与他道别。
“陛下,保重。”
晏惟初看着他,将那些烦躁不舍的心绪强压下,想下车去抱住他,终究忍住了,矜傲颔首:“到了阵前顾着点你自己。”
他丢出自己的天子剑,凶道:“不许再说承受不起又还回来。”
谢逍没再推拒,郑重接了剑:“谢陛下恩赐。”
晏惟初目光往他腰间瞟,但没做声。
谢逍也不出声,看着车中晏惟初欲言又止想要又故作矜持的模样,忍笑,欣赏够了他这副神态才解下自己腰间佩剑,双手递上:“请陛下笑纳。”
晏惟初哼了声,一旁赵安福很有眼色地上前接了剑,上车送到御前。
晏惟初伸手接过,高傲一抬下巴:“定北侯退下吧,朕要走了。”
谢逍抬眼,深深看他。
“……”晏惟初一下又难受起来,他还是想把人绑走。
车队出发,谢逍停步原地目送那顶金红华盖在视线里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这一次是他亲手将人送走,终究也不好受。
车中,晏惟初发呆片刻,看到了搁在一旁的被他还回去的那个紫貂皮手笼。
先前都没注意,不知道谢逍几时让人将东西放到了他御辇上。
他伸手拿过来,两手揣进去。
出城后,晏惟初将郑世泽传召来御辇,问起谢逍刚跟他们说了什么。
郑世泽一五一十地禀报与他,无非是一路上护卫御驾需要注意的那些细枝末节。
谢逍事事操心,这两日也没少叮嘱赵安福关于他的起居饮食,但说这些有什么用,人又不在他身边。
晏惟初有些怨恨,谢逍说是等事情平定了,自己传召他,他就会来。
可若是他不传呢?谢逍会不会主动去找他?
那日谢逍说的将他拱手让人的话始终让他耿耿于怀。
“……若是这边的事情结束了,他还是不肯去京里见朕怎办?”
晏惟初满心郁闷问。
郑世泽有些迷惑:“陛下没跟侯爷说您要立他为后的事?”
晏惟初丧气道:“说了他也未必会愿意,他指不定要说亵渎了朕,坏了朕的名声。”
“那还不容易,”郑世泽张嘴便道,“陛下只要放出风声,您要大婚立后了,也不说立的是谁,消息传到侯爷耳朵里,他肯定连夜赶回京。”
晏惟初却没这个自信:“万一他不去呢?”
郑世泽摊手:“这都不去,那陛下您这夫君索性也别要了。”
晏惟初:“……”好吧。
表哥若真的不去,那他、那他也再不理表哥了!
第70章 朕要大婚立后
御驾自清江府启行,顺运河而上,沿途视察河工,巡视地方政务。
晏惟初这一整年几乎都在外头,去过西北边陲,到了关中,途径中原腹地,驻跸江南,回程又特地去看了之前经历过灾荒与流民叛乱的济州几地。
施仁政,受万民景仰拥戴,他这个皇帝登基十二载,如今才算真正看过了他治下的大半河山。
满腔胸臆无处抒发,他便给谢逍写信。
【今日在青徐上岸,来了许多百姓给我磕头,说叩谢天恩,我让锦衣卫去查过了,不是那些地方官安排做戏给我看的,真是不错。】
【这边的民生恢复得挺好,尤其这下半年风调雨顺,明年或许会是个丰年,清丈出来的田地我在让人着手分发了,但要怎么分,还有日后这税收制度要怎么改,都有些棘手,又要辛苦刘公了。】
【这边的地方官来见驾,我见到了安定伯的那个侄子,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去给他买过新婚贺礼的。他在济州水师里,这次去平倭立了功,是个可造之材,我给他升了两级,等再历练历练,日后可以重用。我这安定伯世子的身份,之后还是还给边家人吧,也怪不好意思的,好似我做皇帝的故意抢人爵位一样。】
【也有人又皮痒了,我才到这边的官邸落脚,就有官员想给我送人,不但送女人还送男人,送的还一个个都是大高个的武夫,你说他们什么意思啊?把朕当什么了?当朕是个人都看得上吗?真是气煞朕也!】
这事就发生到他昨日刚到这边时,在这里的官邸驻跸,地方官员来朝拜,他照例赐宴,便有了跟之前的行宫寿宴上如出一辙的一幕。
献舞献乐的美人想塞给他也罢,连一群献武艺的大汉也搽脂抹粉跑来他面前搔首弄姿,下头官员挤眉弄眼问他有没有看上了的……
看个屁,他恨不能当场回去洗眼睛。
这些人连他表哥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还想打他龙榻的主意,什么东西!
这事晏惟初本没打算跟谢逍说,家书写到最后忽然想起这一出,便顺便抱怨了两句。
他其实也想看看谢逍会是什么反应。
想把朕拱手让人是吗?才不信你真有那么大度呢!
谢逍此刻正在集昌府的卫指挥使司里,集昌这里是叛军通往江南的必经要塞,他十日前带兵到此,据守城池,已与城下叛军对峙了数日。
皇帝批阅过的题本连同家书一起送到他手中,他坐下,照旧先拆开家书。
相比那些公文里公事公办的语气,晏惟初的家书还跟从前一样,絮絮叨叨话多得很,且都是大白话,用的也是从前那种幼稚的字体。
谢逍之前在行宫里亲眼看过晏惟初在画作上题字,才确信这是他亲手写出来的。晏惟初还说他私底下其实就习惯这样写字,幼时被教导他的先生指责纠正过无数次,才不情不愿地改了。
晏惟初身上,属于皇帝的那一面大多是伪装,属于阿狸的那一面才是他压抑的本性。
谢逍看着这些熟悉的字迹,鲜活得仿佛化作晏惟初就在他耳边的笑声,心中一片柔软。
直至看到最后,又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