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打我吗,打我吗?”吕霄霄皱起眉,似乎是在绞尽脑汁思考这个问题。
“叔叔周二会生气。”
“烟灰缸砸到了脚趾头,左脚大脚趾。”
“好疼的。”
吕霄霄低声呢喃着,但脸上带着陶醉的笑意,聚精会神地玩着积木。
女护工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语气里透出几分怜悯,对贺秋停说,“霄霄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么年轻就没了双亲,又摊上个这么不着调的叔叔。”
“他这个叔叔,是住在这里吗?”贺秋停问。
“对,兄弟俩是上下楼,但是霄霄妈去世之后,没人照顾霄霄,吕江华就搬了上来,顺便把自己那套房给租了出去,赚点外快。”
“他年纪不大,怎么不工作?”
“害,早几年就被炒鱿鱼了。”女护工四处看看,把贺秋停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听说原来是个大公司的设计主管,人也是一个好人,对家人也好,对霄霄也特别好。”
“那怎么?”
“后来除了一场车祸,然后哪都没事,偏偏那儿…不行了,加上女朋友出轨,然后整个人就不太正常了。”
贺秋停皱起眉,“是什么时候的事?”
女护工眨了眨眼,算了算,“好像有几年了,我朋友之前和他一个公司的。”
说着她了一眼吕霄霄,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道:“自打他女朋友分手之后,但凡是哪个女的看他眼神不对,他就觉得人家瞧不起他,自尊心受不了,立马就开始犯病。”
贺秋停若有所思,抚了抚额,“所以他才拿霄霄撒气?”
贺秋停大概明白了。
像吕霄霄这样的孩子,对外界的声音和触碰都极其敏感,大多时候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和外界沟通,也不习惯别人的接触。
然而这样的疏离和冷落,像一根刺,扎进了吕江华的旧伤里。
于是,暴力成了唯一的宣泄口。
当然,这并不值得同情,真正可怜的是吕霄霄。
一个患病的花季少女,失去了双亲,孤独地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外面筑起一道道高墙…
贺秋停怔了怔,蓦然间仿佛看见了自己。
同病相怜的苦涩在心口蔓延,他对吕霄霄的怜悯也更深了几分,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对这个女孩负责。就像他在发布会上承诺的那样,给她请最好的医生,提供最好的休养环境…
贺秋停想着,转过头看向女孩,却在一瞬之间愣住了。
瞳孔剧烈颤了颤,呼吸陡然间近乎停滞。
说话不过片刻的功夫,满桌的散落积木被重新搭建起来,堆叠成一座让他震撼的建筑大楼。
每一条木块都平平无奇,自由的,零碎的,没有规则的,不受拘束的出现在他意想不到的危险位置,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互相支撑,完美地维持着平衡。
整座建筑像是风中摇摆的危楼,偏偏却又蕴含着惊人的结构力量,纹丝不动。
轻盈,自由,未来,力量。
这正是贺秋停梦中的云端大楼。
设计团队递交了n版都没能捕捉到的灵魂,此时此刻竟然在一个自闭症少女随手搭建的积木中得以呈现,初具雏形。
贺秋停的胸口剧烈起伏,随即迸发出一阵尖锐的疼痛。
轰隆—轰隆——
吕霄霄伸出纤细的手指,毫无留恋地一推,那座建筑轰然倒塌,每一块砖石都重重砸在贺秋停的心脏上。
天和地开始旋转,耳畔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像打雷了。
贺秋停歪倒在沙发里,虚汗淋漓,脸色煞白如纸,把旁边的护工吓了一跳,玩积木的吕霄霄见状也厉声惊叫起来。
“你怎么了先生?先生!?”
贺秋停想说没事,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浅浅的溢出一声痛吟。
他想去口袋里翻药,却发现手指僵麻完全不听使唤。
也就是这时候陆瞬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看见的就是贺秋停斜躺在沙发里,长腿无力地伸开。
他将手按在左胸,泛白的五指死死攥紧衣料,微张着喘息的嘴唇已经泛出紫绀,仰起的脖子上青筋暴突。
“贺秋停!”
第32章 心脏病3
胸口抽痛得很厉害。
贺秋停双眸紧闭,眉头深锁,一张脸苍白无力地歪进沙发里,安安静静的没发出什么声音来,只是单手压在心口上,无意识地瑟缩着肩膀。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挺能忍的,平时也经常胃痛,痛到极点的时候连路都走不了,但始终都能装得风轻云淡。
然而,此时此刻的痛苦已经远远超过了人体承受的极限,贺秋停竟然半点儿也掩盖不住。
痛苦的神色在那张一贯冷静的脸上一览无余,陆瞬扶着他的肩膀,越发感到害怕。
“贺秋停,贺秋停?”
能听见声音,但睁不开眼。贺秋停被陆瞬揽进怀里,感受到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将他僵麻的五指慢慢蜷起,然后从心脏位置拉下来。
“你怎么了,贺秋停,你心脏不舒服吗?”
陆瞬强装镇静的声音响在他耳畔,一边拨急救电话,一边叫他名字,“贺秋停,你看着我,你跟我说话。”
旁边的女社工也急得团团转,安慰情绪崩溃的吕霄霄同时,不住地往他们这边看,插话道:“快叫车,这症状一看就是心脏病犯了!”
急救电话接通,陆瞬歪头夹着手机,把浑身湿寒的人搂在怀里,“喂,120吗,这里有人心脏不舒服,我们在西明区铁林小区…”
怀里的人忽然挣扎了一下。
“不打…不打电话。”
贺秋停呼吸顺畅了些,胸口似乎也没有方才那么痛了,有了点儿力气,便抬手去陆瞬耳边抓过那通话中的手机。
他才刚出院,可不想再回去。
“没事。”贺秋停吐出两个字后,直接将电话挂断。
“没事?这叫没事?”
陆瞬低头看着他,目光从他湿润涣散的眉眼,汗湿的额发和脸庞,看到那微微泛紫的嘴唇…
“贺秋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着濒临崩溃的情绪,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有事情瞒着我,你的身体出问题了,对不对?”
陆瞬的语气非常笃定,眼神尖锐,让贺秋停一时间不太敢直视他,心虚地将头偏向一旁。
他感觉好些了。
这样的缓解速度让他感到震惊。
就好像他的身体里埋着一个开关,只要按下去,就能让他疼到昏厥,再按一下,所有的疼痛又会戛然而止,没错,没有任何的过度。
贺秋停能感受到身体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控着,在这样的操纵与玩弄之下,他倍感无力,感觉生命在超自然的规则下微如草芥。
这个系统,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短短片刻,贺秋停已然敛去所有异样,若无其事地从沙发里坐起身来。
他目光清澈明朗,神采焕然,把在场的几个人看得都是一愣一愣的。
“我没问题,只是刚刚情绪有点激动。”贺秋停语气平静,目光掠过陆瞬,落在那堆散落的积木上。
他的喉结滚了滚,偏头看向吕霄霄时,声音不自觉地放轻,“霄霄,你刚才搭得积木很好看,可以再搭一次给我看看吗…”
吕霄霄的情绪也从刚才的失序中缓和过来,她理解了几秒钟,用力地点了点头。
纤长漂亮的手指在那堆陈旧的积木上飞快跃动,外面斑驳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将她的侧脸映成一片金色。
吕霄霄在搭的过程中没有任何的停顿和思考,动作行云流水,几乎是一气呵成。
当完全相同的积木建筑再度矗立时,贺秋停屏住了呼吸,心跳声震耳欲聋,眼眶有些滚烫。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一幕,觉得不真实,就像是见到了神迹。
他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问道: “是谁教你这样搭的?”
女孩没正面回答他,低头看着积木,突然用手从侧面推了一下,眼看着堆叠的木块齐刷刷地错位了几厘米。
虽然悬空错位,但依旧稳定如初。
“房子,会飞。”吕霄霄说。
“会飞?”
“嗯,飞到云朵里,爸爸在云里,干活。”吕霄霄说完,脸上的微笑慢慢退去。
她将顶端的弧形积木拿起来,往上方抛去,看着它落在地上。
“爸爸,从云里掉下来,变成了风。”
贺秋停沉默了一会儿,从手机里翻找出一张专业的设计工程图,递到她面前,“你看这个图纸上的房子,有什么问题?”
陆瞬觉得这一切有些过于荒谬了,低声说,“她不可能懂这个的。”
旁边的女社工也附和道:“是啊,霄霄她连学都没上过几天…”
“这里。”吕霄霄歪着头,手指着图纸上的一个节点,“在发抖,它在哭。”
贺秋停立刻意识到她是在说荷载,而她口中正在哭泣的“它”,指的正是承重柱。
“要怎么能让它不哭呢?”贺秋停的声音发出了一丝颤抖。
吕霄霄呆滞几秒钟,像是在思考,也像是走神了,慢吞吞地从茶几上的棉签盒里掏出几根棉棒,斜插入积木的缝隙里,组成一个放射性的结构。
“要给爸爸开一扇窗。”
贺秋停看着那被棉签包围的积木,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竟然是工程师们郑重讨论过的减震结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天赋异禀了,而是一种如有神助的建筑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