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客栈一角,一文钱换得一盏热水,捧在手心里,却未将手温热半分。
纠结半天,我最后还是放下茶盏,随着人潮一起而行。
临近,街道两旁已围满了人。
我低头挤入前排,夹在人群中左顾右盼,随他们一同推搡摇晃。
渐渐地,远处传来了沉沉的车辙声,咯吱咯吱,碾在人心头。
四周一瞬寂静。
下一息,便是潮水般的咒骂声,扑面而来。
我看到囚车里关着的侯爷,低着头,长发遮住了面容,沉重的枷锁将他的脊背压得弯曲如弓。
有人向囚车掷去鸡蛋与石块,不一会儿,侯爷的脸就变得血肉模糊。
寒意自我脚底升起,一路蔓延至指尖。
我抱紧了衣襟,牙关止不住地轻颤。
我感觉到特别的冷,冷得连唇齿都合不上,只剩牙齿咯咯的撞击之声。
紧接着,我看到另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是二公子。
他一样被押在囚车中,发丝披散,素白的囚衣被鲜血染红,自眼角一路淌至下颌,再沿着颈侧蜿蜒而下,沾湿衣襟。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不知那双眼是闭着,还是睁着。
下意识地,我往前挤了几步。
拨开遮挡我的人群,伸长脖颈,将半个身子探出去。
他闭着眼。
那张素来精贵骄矜的面容,此刻狼狈至极。
我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快意,像是长久压抑后的破裂与轻狂,令我浑身颤抖。
喉间竟溢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啊”。
那声音甚至带着笑意。
我分明感受到自己的嘴角,缓缓翘起了。
就在那一瞬。
二公子猛然睁眼。
一双眼漆黑阴鸷,仿佛能剜人骨血,带着某种猎人般的直觉,直直地朝我这边望了过来。
我呼吸一滞,本能地吞了口唾沫,几乎后退。
他,他看到我了吗?
可只眨了个眼的功夫,他又缓缓闭上了眼帘。仿佛方才那一瞥,仅是我惊弓之鸟的臆想。
我嘲笑自己胆小如鼠,奴性刻入骨髓,一个眼神就能将我吓得半死。
囚车一辆接一辆驶过,望不见尽头般。
我看见太多熟悉的身影。
这些人或曾高高在上,或曾与我擦肩而过,如今皆低首垂目,等待赴死。
那些属于过往的名字与脸庞,今日将永远葬入尘土。
一直快到午时,所有囚犯方才尽数押入行刑场。
问斩仿若变成了戏台,将最引人瞩目的那一人,留作压轴,吊足了观众的胃口。
无关紧要之人,就是热场的首选。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狐死兔悲的悲凉之意,一些人连死,都注定是无人在意的。
浓重腥臭的血味飘散开来,浓烈刺鼻,仿佛能凝结成雾气。
这味道不停地刺激着我的胃,使我胸口翻涌,我用力压住胃部,竭力忍住恶心想吐的冲动。
人群中,不断有人高声呐喊:“杀了他!杀了他!”
而这样拍手的高喊,使被问斩的人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如待宰羔羊般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音穿透广场,令人心悸。
可那凄厉哀鸣尚未落下,便被刽子手一刀柄敲在太阳穴上,发出沉重浑浊的一声闷响。
他如破麻袋一般被提起,摁在血迹斑斑的刑台上。
刹那间。
刀起。
头落。
鲜血如泉涌,一股脑地滋出来,映得刑台通红。
众人如沐胜景,爆发出雷动掌声,呼声震天,开始大喊着侯爷的名字。
于是,我望见那个总是威仪自持、风度不凡的荣庆侯,被亲兵五花大绑,拖至台上。
此刻他面色如灰,目光茫然,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喊冤。
人群越发嘈杂,如疯魔般叫好。
我终于承受不住。
整个胃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猛然俯下身呕吐,吐出的秽物溅在旁人脚边。
我狼狈地抬起头,发现这点异味,与行刑场上的血腥味比起来,实在是微乎其微。
昏沉着脑袋,我挤开喧闹兴奋的人群。
我实在无法再看下去了,也忍受不到二公子被砍头的那刻。
我高估了自己的恨意,那不够滔天刻骨。也低估了斩首的震撼,足够残酷无情。
直到此刻,直到鲜血喷涌、尸首遍地,我才真正明白。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回到客栈,我寻了间最简陋的歇脚房,连鞋都没脱,便一头倒在床榻上,昏沉睡去。
梦中。
我仿佛仍未离开那行刑场,耳边依旧是欢呼呐喊的人潮声。
我望向刑台,只见被斩首之人换成了二公子。
他披发仰首,眉眼森冷,血从颈中喷涌而出,却未死透。
那双阴鸷的眼睛,始终不曾闭合,透过重重人群,锁定住了我。
我听到自己发出短促的尖叫声,像被铁钩钩住喉咙,下一瞬就被卡在喉咙里,呜呜咽咽。
“别怕,小山。”
忽然,好像有人在叫我。
声音温柔似风,一遍遍地安抚我,在我耳边低声絮语:“别怕,别怕。”
是谁?
我心神恍惚,想要看清,梦境却如沉水一般缓慢流转。
浓烈的血腥味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熟悉的脂粉香。
是谁?
到底是谁?
有柔软的手掌轻轻抚上我的面颊,用帕子细细地替我拭去额角冷汗。
那样的温柔,似是隔世而来的旧梦。
可我额角的汗像流水,顺着鬓发一个劲地淌个不停,浸湿了枕席。
我被梦魇困住,层层叠叠的梦境裹挟着我,像是坠入无底深渊,挣不脱,逃不开。
我看到自己睁开了眼,手指死死攥着被褥,骨节发白,一动不能动。
而下一瞬,我又看到床榻边隐约坐着一个人影。
朦胧如烟,恍若雾中花、水中月,如何也看不清面貌。
我在梦中嘶声尖叫,心底如沸,可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泪水从眼角滚落,和汗水融合在一起,滑过脸颊,流进发鬓,黏腻一片。
最后,泪水终于将视线洗净。
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袭浅紫衣衫,鬓边插着一支白玉簪,簪尾垂着一朵半开的杏花,轻轻晃动。
我屏住呼吸,目光一寸寸向上抬起,终于,我看清了她的脸。
竟然……是小娘。
我鼻尖一酸,心里小声地叫:“娘。”
声音带着委屈与啜泣,我这才发现自己竟能说话了,梦中第一次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原来,是个好梦。
我想,也许我也已经死了,才终于能在地底与她相见。
小娘的样子不再模糊,我看到她圆润安和的脸庞,并无我想象中因被卖而受苦的枯瘦蜡黄。
小娘的眼眶霎时红了,眉头轻蹙,眉眼间尽是爱护和疼惜。
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未曾被如此注视过。
那种无条件的、掺着柔情与怜惜的目光,是我连梦里都不敢奢求的温暖。
她的怀抱是那么温暖,让我宛如回到孩童时,她将我抱在膝头,细语柔声,轻轻呼唤我的名字:“小山,我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