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坐在那里就像故事。
叶满轻轻点下拍摄,攥紧手机,蜷起腿,侧头看他。
“小满。”韩竞低低开口。
叶满用气音应了声:“嗯。”
韩竞:“在想什么?”
叶满屈膝坐着,穿的是韩竞给他买的那件儿明橙色冲锋衣,整个人安安静静的,像一只呆呆的橙色水豚。
很奇怪,虽然身处户外,周围卫生环境很糟糕,他的心里却很安稳,大概是因为下雨的声音很踏实吧。
“我在想……”他随便找了个不着边际的借口,慢吞吞说:“第三封信。”
叶满低下头,低低说:“在贵州。”
韩竞:“嗯。”
韩奇奇走到叶满身旁,趴在了他的鞋上,韩竞刚刚摸它一下,它就不吃东西了。
韩竞把手上的零食递给叶满,说:“那封信很特殊。”
叶满点点头,喂韩奇奇吃零食。
空气又开始安静。
曾经在冬城,他和韩竞天天在一起,那会儿一点也没有尴尬,好像说什么都能聊下去,尽管说的话无非是关于黏糊糊、缥渺渺的情话与欲望。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
叶满立刻住嘴,等待他说话。
韩竞声音慵懒,语速放慢的时候,带着磁性:“今天很开心吗?”
叶满一愣。
片刻后,他赧然地挠挠头发,小声说:“这你也能看出来吗?”
韩竞:“很明显。”
叶满圆溜溜的眼睛瞪他一会儿,随后轻轻弯起,像两轮月亮,他小声说:“是有一点。”
韩竞:“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吗?”
叶满挠挠韩奇奇的下巴,嗓音柔软:“就是……忽然不怕了。”
火光驱散蔓延至衣摆的潮湿,静谧地起起伏伏。
长条的椅子上或坐或躺着人,钱秀立手机光线很暗,还没睡,但看起来沉浸在自己的事里,其余人都睡了。
叶满转回头,长呼出一口气,说:“谢谢你。”
韩竞笑笑:“因为抓住了那个太平间里的小男孩儿?我也好奇里面有什么,你用不着说谢。”
叶满摇摇头,说:“是因为那个鬼故事。”
韩竞往火堆里填了根凳子腿儿,说:“那不只是一个故事是吗?”
叶满沉默下来。
良久良久,火堆“噼啪”的细微响声里,他缓缓开口:“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吓得很厉害。”
韩竞看着他的侧脸,没说话。
叶满:“我讲得不好,那个亲戚讲得好,他好像什么都懂,也很有讲故事的天分,小时候我很喜欢听他说话,他只要一起范儿,就很像……就很像走近科学。”
韩竞:“那个故事原本更恐怖吗?”
叶满点点头,他觉得自己有点没用,轻微叹了口气,说:“十三四岁其实听的,就听了一遍,我记性还不好,说得很粗糙。”
他解释的是自己为什么讲得不恐怖。
但是韩竞却明白了另一层含义,十三四岁,只听一次就记得这么清楚,那么可能说明,这个故事给叶满留下过非常重的心理阴影。他的过往里还有多少这样的、未被解决的恐惧呢?
那晚的最后,叶满在爸爸的几巴掌后停止了哭,可他依然不知道面对恐怖要怎样克服。
可韩竞今天教会了他,手把手教会的。
面对恐惧的时候,叶满用眼睛看它,看到它的时候,恐惧就不见了。
第72章
闷头发呆良久, 叶满突兀地开口:“韩竞,如果你是我爸就好了。”
韩竞:“……”
韩竞似笑非笑看他:“从哥变成叔,现在又想当我儿子了, 我这地位是在晋升还是下降啊?”
叶满:“……”
他唯唯诺诺:“不是那个意思。”
韩竞又往火堆里添了根木头, 声音懒散:“我看你把信收回来了。”
他主动转移了话题, 不多问他不想说出口的话, 也不揪着他的一个低情商的错不放, 又体贴又大方。
叶满情绪安安稳稳的,像是有温热的海水一波一波缓缓地将心脏托举。
他抿唇“嗯”了声,把信从笔记里抽出来, 说:“我本来以为没机会找到它的主人,那就把它留在发出地。”
“今天你念那封信的时候,我就站在那儿,感觉时间真的回到了过去, ”韩竞拨了拨火堆, 浮光一样的火星撩起, 又像星星一样,散在了夜色里,他低低地说:“你很会讲故事。”
叶满呆了呆。
半晌, 他小声说:“你希望你的时光倒流吗?”
韩竞:“不想。”
叶满敛眸说:“以前想, 现在不想了。”
韩竞:“为什么?”
叶满温吞吞说:“因为我经常回去……总是伤筋动骨的。”
一旁始终安静的钱秀立突兀插话:“我倒是希望时间倒流。”
叶满转头看他。
钱秀立把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看起来很痛苦:“我特么……”
他低低骂了一句,然后压抑地说了句:“我完了。”
叶满跟他不熟, 不敢吱声,韩竞跟他熟,可韩竞什么也没说。
风从破碎了一角的玻璃吹进来,压低了火苗儿, 韩竞开口道:“都睡吧,我守夜。”
——
我们去坐落于云南深山的废弃医院寻找医生的踪迹,同行的人有一位诗人、一位调酒师,还有一位东南亚的老板。
抵达医院后,里面除了灰尘和一些废弃器材,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等待同伴汇合的过程中,我和他一起读了那封信,那过程中,我好像看到泛黄的老旧滤镜下,一间办公室里,有位年轻的医生手握着笔,一字一字写下了这封情书。
遗憾的是,我站在他的桌前,他却看不到我。
我把信留在了那个医院里,想要把它搁在灰尘里,就当还给了时间。
可将要离开时,我们意外在地下太平间门口遇见一个云南男孩儿。
他有一双明亮而聪慧的眼睛,还有一个庞大的胃,吞噬了我所有的巧克力和肉干、三块酱香饼,并一盒芒果。
他是以前在这里工作的职工的孩子,或许能探听到医生的下落,我的旅途忽然柳暗花明。
我们今天要在这里睡觉了,这个看起来鬼气森森的医院里偶尔会出现一点莫名其妙的动静,他去检查过,说是蝙蝠和老鼠。
我从来没见过蝙蝠,抻着头四处看,却没有找到它。
我睡不着,躺进自己的睡袋里,脑子里还是乱糟糟,就爬起来写旅行笔记。
这是谭英的六封信里,唯一相关爱情的信笺。
我本来对它最没有兴趣,因为涉及爱情话题,我总会有不适感。
我认为,世界上不会有两个陌生人的链接会那么深,他们都是独个儿的、复杂的人,不像我和妈妈,在我出生时脐带相连,也不像我和爸爸,有相同的基因,他们偶然遇到一起,凭空建立连接,怎么会有那么浓厚的情感?
我以前也觉得自己爱过几个人,但是事实证明,那时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只是一个孤单的孩子在找玩伴罢了。
我没见过健康的爱情,或许见过,可我很排斥去相信,我觉得“爱情”是虚假的,有表演成分,他们把它的表皮描绘得越美好越深刻,我越觉得假。
我到了这里,或许已经看过他们相遇的房间,十几年间几经辗转,关于西伯利亚红嘴鸥的信笺再次着落这间被遗忘的医院,已经物非人也非。
我心里隐约预感,和医生应该已经结婚生子了,那样再次把信带到他面前,就是对他现在生活的打扰。
如果我见到他,他已经成家,我会好好藏起这封信,不给他看,不再让任何人看见……
除非,我真的见到谭英。
……
外面的雨下得好大,我有点想出去看看,不知道深山里的雨天是什么样的。
我只嗅到南方的雨和北方的雨气味是不同的,北方是一种土腥味儿,这里的是一种水雾味儿。
可我不知道这里的雨是什么样的温度,每一个雨滴重几克。
我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来这种地方了,人生只有这一次体验卡。
可是走出输液室,还要走长长一段走廊,这条路很黑,我不好意思麻烦他,也不会那么幸运再遇见一个有影子的云南小伙子了。
算了……
——
午夜,一点。
韩竞从火堆旁睁开眼,锐利的眸子盯着身旁人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