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秀立眼前一亮。
叶满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目光灼灼,想问韩竞,那边韩竞正给朋友们泡茶,没看过来。
而这位钱老板的眼睛亮了,叶满的世界暗了。
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容易精神不济的叶满强忍住打哈欠的欲望,机械地看着面前兴致高涨的人。
他在和叶满说他正在进行的热恋,还说正准备去提亲了。
其实这人和叶满算是老乡,毕竟北边那三个省出来的有部分人会寻根,好得跟老乡一样,这人从知道叶满是哪儿的人开始,就对他格外亲切。
叶满只要一累,脑子基本就会落后五感一大圈,整个人显得呆呆的,眼珠转动很慢,就像真在专注一样。
这人说的话在这会儿笨笨的叶满听起来其实有点不靠谱,但是他包容性很强,觉得或许江湖就是这样的。比如某天清晨从自己的店里出来,遇见街上经过的一位姑娘,心里好像被撞了一下,爱到了,从此非她不可。
一段感情,相处十年八年都未必能真的了解彼此,这种旅游胜地开店的,每天来来往往见过的人多得跟二维码一样,形形色色,丑的有,美的更加不罕见,一见钟情就想定下终身这事儿,听起来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想到这儿,叶满无意识往韩竞那儿看了一眼,那人正低头,把筷子上的一块儿牛肉喂给小狗。
那短而酷的青茬儿、英俊深邃的眉眼,放在哪种人群里,也是再出挑不过的,要爱,也得爱上个旗鼓相当的。
钱秀立说着自己甜蜜的苦恼,笑起来跟李逵绣花似的,还挺扭捏害羞,跟叶满诉说着,那天他陪着姑娘和她爸妈逛了大理古城,天天陪着,送了礼物,人家爸妈看起来也挺满意。
正经人家,姑娘性格也好,回了礼,俩人加上微信,整天聊着,这两天人家离开云南回家了,他茶不思饭不想,索性跑来丽江找朋友,正好碰上挺久没见的韩竞过来。
他的朋友被挨个荼毒一遍,听他说这甜蜜的忧伤就觉得烦得慌,所以叶满是纯纯撞上了。
“我还写了两首诗。”
迟钝的叶满终于看出来了,这位五大三粗的大胡子是个标准的文青,性格可感性了。
他礼貌笑笑,并夸赞:“你真有文采。”
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不善言辞,夸人夸得也生硬,好在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没在意。
他急于分享自己的诗。
那诗是真有两首——
大理情
洱海苍山情意深,
古木葱茏芳草茵。
携手共赏水中月,
真心皎皎映星辰。
爱倩
风花雪月寄情深,
大理相逢缘定今。
情思太长嫌时短,
爱在清晨客栈前。
叶满安安静静听着,他不是什么文化人,听不出好坏。
可是这样听他抑扬顿挫的吟诗,叶满想起了谭英。
谭英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是不是也会写这样仿古的诗句,还是更像《雨巷》那种现代诗?
但是他想,或许文采是谭英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了。
第65章
直至送走客人, 洗漱后上床,躺在软绵绵的和天空云朵织成的毯子里,叶满还在想着那两首诗。
夏天的风从整面墙镶嵌的窗户吹进来, 很凉爽。
韩竞从浴室出来, 走到床边坐下。
床垫微微凹陷, 叶满转头看他, 卧室里灯光明亮, 把白色墙壁照得冷清清的。
“哥。”叶满侧身看他:“那个姓钱的老板给我念了两首诗。”
韩竞擦着头发,低头看手机,说:“别理他, 要不他会隔三差五就会给你念诗。”
叶满:“……”
韩竞握着手机转头看他:“他是不是加你微信了?”
叶满:“……啊,他加的我。”
很热情,无法拒绝——叶满在心里补充。
韩竞微一挑眉:“估计过两天又得给你发,不用回他。”
叶满把毯子往身上裹了裹, 说:“他是做什么的?诗人吗?”
韩竞:“卖咖啡的。”
叶满眼睛转转, 轻轻“哦”了声。
韩竞把手机充上电, 轻轻搁在床头柜上,打开床头灯,关了大灯, 上床。
“大理有个人民路, 后半夜商铺都关了,那儿就热闹起来了。”韩竞扯开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往身上一盖, 说起闲话。
床单是草绿色的,毯子是蓝白相间的,就跟躺在天地间似的。
叶满静静看他,安静听他说话。
韩竞把枕头放在床头, 半倚着,枕着胳膊,放松地说:“多数是些年轻人,拿个吉他往路边一坐,打着卖情怀的名义,只要坐下就让你付钱买酒。”
叶满小声问:“像刘飞那样吗?”
韩竞:“他那个是往酒吧拉人,消费有提成。”
叶满呆了呆,他不知道原来跟着去酒吧,刘飞也能赚钱。
韩竞声音低低沉沉,夜色沉寂里,带着磁性那样好听:“除了卖酒的,那街上还有玩别的东西的,像周易八卦、塔罗牌、星座占卜,还有卖手工艺品、卖画、卖诗、卖故事的,随便找个地方往那儿一蹲,就是一个摊位。”
叶满轻轻说:“卖诗?”
“嗯,”韩竞说:“钱秀立也去过,把自个儿写了挺多年的诗印成了书,印了十来本,正儿八经地在上头签了名,白天咖啡店关门了,他就装成旅居的流浪诗人往墙根儿一蹲,拿了个牌子写着‘卖诗旅行’。”
叶满瞪大眼睛,问:“卖了几本?”
韩竞:“一本没卖出去。”
叶满惋惜:“那有点打击人。”
韩竞弯弯唇:“打击是挺大的,尤其他发现跟他蹲一块儿那个现代诗人一晚上卖出去十来首,但是他这儿一直没人看的时候,用他的话说,他那会儿心理都阴暗了,嫉妒得咬牙。”
叶满:“现代诗更受欢迎吗?”
韩竞:“他也这么想,他从自个儿的穿着打扮、外貌特征包括摊位风水都算了一遍,第二天学聪明了点。”
韩奇奇在睡觉,叶满眼睛里渐渐染了笑。
韩竞:“他也给自个儿粘上了胡子,穿上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坐下的时候,双腿并得很紧,双手把自己抱起来,阴郁低头,也把自个儿的诗做成了小卡。跟旁边的现代诗人摆一块儿,跟俄罗斯套娃似的。”
叶满:“卖出去了吗?”
韩竞:“有人停下看了,买的隔壁那个。”
叶满:“果然现代诗更受欢迎吗?”
韩竞:“他也这么想。”
叶满瞪大眼睛看他。
“他就……”韩竞偏头,看着叶满的眼睛,慢悠悠说:“也买了一首他的诗。”
叶满:“写得很好吗?”
“他往群里发了,我瞧了一眼,印象不深,”韩竞说:“反正钱秀立打那之后,一直觉得现在的人都没文化,文学素养降低,没人懂他。”
叶满平躺,嘀咕一句:“到底写了什么啊?”
韩竞把桌上的手机拿起来,解锁点了几下,递给叶满:“这群里应该还有,你找找。”
叶满:“……”
叶满侧过脸,抿唇看他,头顶的小揪已经松了,头发乱而软地贴在枕头上和脸上。
手机就在俩人中间晾着,被台灯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空气安静下来,手机屏幕也慢慢暗了。
叶满的眼睛从他的脸上落上手机。
“不看你的隐私。”叶满小声说。
韩竞垂眸看他,平静地说:“我没什么需要瞒着你的。”
叶满:“……”
窗外夜色宁静,绣球花从中的虫鸣声悠长,无限拉长这个夏季。
在外面待得久了,叶满偶尔会忘记季节,遇见韩竞时是家乡刚入夏的月份,在西藏工作那一个月是家乡的雨季,几乎阴雨连绵,万物在那个季节疯长,八月中是北方最后蓄力发热的时间,快中秋,也快入秋。
而云南始终这样温暖,让远乡人模糊了时间的流逝。
那样迟钝而模糊的时间流逝里,叶满觉得心脏落下一袋子跳跳糖,密密麻麻的异样在跳舞,而忧郁的他却不敢漏出分毫异样。
他把自己的各条防线守得像一个没缝儿的蚌壳,外表自然木呆呆的,毫无趣味。
他裹裹毯子,拒绝侵入韩竞的边界:“我不懂诗。”
卧室里仍安静着,韩竞还握着手机,连位置也没挪一下。
叶满默默看他,希望聪明的韩竞可以缓和气氛。韩竞微微挑眉,像是完全没察觉他的异样,还把手机往他面前递了递。
叶满动动嘴唇,想要再次拒绝。
韩竞却没收回去的意思。
几秒后,叶满乌龟一样慢慢动了动,他把手摸进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手机,而后,快速拿过韩竞手上的,然后把自己的手机塞过去交换。
“密码是8129。”韩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