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打在他的半张脸上,那张具有异域特色的脸轮廓十分分明,他坐在那儿,其他人的脸都成了马赛克。
叶满慢慢搅拌着面粉,偷偷看他,韩奇奇坐在地上,仰头看叶满。
它看到的叶满脸上表情单纯,眼睛里有一点好奇,和一点点羡慕。
面粉在他的筷子下搅成了絮状,差不多了,他收回视线,去找鸡蛋。
外面的交谈声模模糊糊传进来,他辨别出了韩竞的声音:“我记得刘铁是今天的生日。”
叶满垂下眸子,轻轻磕碎一颗鸡蛋。
从厨房出去的时候疙瘩汤已经凉成常温了,他趁没人注意,溜回房间,坐在地上,靠着墙和韩奇奇分吃那一碗疙瘩汤。
房间里没开灯,外面的光线透过窗格照进来一点,烤肉的香气诱人,韩奇奇吧嗒吧嗒舔着汤,在这种情况下都没有离开他奔向肉。
房间里光线昏暗,叶满捧着碗喝汤,喝了一会儿,他扭头看韩奇奇,发了一下呆,然后伸出舌头,舔进碗里,卷起一点汤,收回嘴里。
像一只小狗。
他有时候会做这种奇怪的事来逗自己玩,就像小时候他观察兔子吃草,也会把草塞进嘴里,用门牙咔咔咬,或者观察鱼的鳃,然后把脸插进水里,试图水中呼吸一样。
一碗汤让他边吃边玩,也喝了不少进去,喝到后来,韩奇奇歪头看他吃,然后左右歪头,像是要搞懂他在做什么。
叶满就跟它一起歪头。
韩奇奇摇起尾巴,越来越快,高高兴兴对他“汪”了声,叶满捂住它的嘴,小声说:“不要说话,等一下我叫韩竞拿肉给你吃。”
韩奇奇听不懂他说话,热情地用脑袋拱他。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他把空碗和韩奇奇的狗盆拿进厨房清洗。
那些人本来正喝酒聊天,他从厨房出来时,又都好奇地看过来。
韩竞察觉了,也转头。
他仍坐在椅子上,肩半撑着椅背,姿态懒懒散散的。
叶满端着碗,站在那里被一群人看,尴尬又紧张。
韩竞脸上带着一点笑意,说:“过来吗?”
叶满局促地对他笑笑,想要叫他过来,但是这么多人看着,这举动就太刻意了。
刘铁抻头热热闹闹喊:“小老板做了什么好吃的?又吃一大碗?”
叶满:“……”
他挪动步子,拘束地走向他们。
绕过韩竞停在刘铁身边,把碗放下。
韩竞正要给他让地方,见目标不是自己,动作顿住,盯向叶满。
“韩竞……竞哥说你是山西人,我去过山西,见过你们那里的人过生日吃一根面。”叶满腼腆又温和地说:“祝你生日快乐。”
刘铁:“……”
桌上的人都静了一下,随后笑起来,纷纷说:“生日快乐!”
刘铁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这会儿却没说出什么漂亮话,他低头怔怔看那碗面,简简单单的,青菜叶儿和鸡蛋西红柿的卤,可红彤彤的,看着就香。
他坐下去,用筷子夹起一端,向上拉,那真就是一根,没断。
“谢谢小老板。”刘铁心里直返潮,笑了一下,又笑笑:“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吃啊!”旁边人善意地催着:“特意给你做的,今天你是寿星。”
刘低头吃了一口,边笑边说:“十多年没吃过了。”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低着头吃面,没再吭声。
韩竞开口道:“小满,过来坐。”
叶满不适应被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面拒绝韩竞,他低头走过去,在韩竞身旁坐下。
“那天在古城见你一次,但没机会打招呼,”旁边三十来岁戴小眼镜的男人先搭了话:“听说你蘑菇中毒了,现在没事了吧?”
叶满:“……”
他礼貌笑笑:“谢谢,已经好了。”
古城见过?
他不记得见过这人。
韩竞微微倾身,在他身侧解释道:“那天在古城的茶馆,他们在楼上远远见过你。”
叶满立刻明白了,是他抱着韩奇奇在古城一个人逛那天的事儿,原来那时候有人在看。
不过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些人身上,而是有点焦虑敏感,他留意着刘铁,怕自己做的面不和他的口味。
“竞哥叫我们找的那个地址,我们最近一直在问,应该很快会就有结果。”斜对面的男人凑过来,笑着说:“你们还真因为一封信从西藏跑到云南来啊?”
叶满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这个理由看起来真的有点无聊、无意义。
但是或许他们不理解,叶满的人生就是这样无意义,没有事要做,没有人要见,这个旅程的目的看起来那样牵强,可这也是叶满目前唯一看上去能做的事。
叶满抿唇,点点头。
那男人看不出年纪,但是外表气场很是唬人,脸上胡子拉碴,神似黑旋风李逵,他笑着说:“可真浪漫啊。”
没什么浪漫的,旅行不过是因为自己没处去。
韩竞往叶满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块儿豆腐,顺手把筷子放在他手边。
叶满默默拿起来,低头戳那块儿豆腐,希望他避开视线,那些人就不会和他说话。
叶满没见过这样的豆腐,外表皮被煎得金黄酥脆,一戳开,里面的芯儿像豆腐脑一样又嫩又滑。
叶满以为没熟,就没敢吃,但还是为了做样子,反复戳它,假装忙碌。
这桌上除了叶满和韩竞,一共五个人,两个看起来标准老板打扮、脖子上手上都挂油亮珠子的中年男人,一举一动都潇洒极了,和叶满打了招呼,夸人夸得让人如沐春风。
人家是会说话,叶满倒不至于真以为自己长得帅。
叶满仍像东城那样,安安静静跟在韩竞身边,装透明,偶尔会夹一块儿嫩牛肉,放在掌心,偷偷喂桌下的韩奇奇。
没人理他,他就放松多了,可以继续观察刘铁,好像他没有觉得难吃……
韩竞是个绅士,又往他盘子里又夹了一块儿豆腐。
他大病初愈,吃太油的怕不好消化,只能夹豆腐让他尝尝。
叶满再戳开,里面还是豆腐脑一样的浆液。
叶满盯了一会儿,放下筷子。
刘铁一碗面吃完了,隔着韩竞,问叶满:“小老板,不爱吃这个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叶满连忙摇头:“不是不是,豆腐没熟。”
韩竞:“……”
韩竞转头看他。
刘铁噗的一下乐了,他没说那豆腐,眼睛定定看着叶满,忽然正儿八经地说了一句:“小老板,面真好吃。”
叶满如释重负!“啊”了声,诚恳地说:“你没吃饱的话,那儿还有十斤面。”
刘铁愣愣看他,一下子破防了,乐得抹了把眼睛,连连摆手。
韩竞耐心解释:“这是包浆豆腐,里面就是这样的。”
叶满耳朵一下红了,低下头把豆腐送进了嘴里。
动作太仓促,他的头发又太长,垂下时,一不小心把头发吃进了嘴里,他又费力去勾,模样慌乱又狼狈。
韩竞微微倾身,一只大手撩起了叶满的额发。
头发遮挡被移开,眼前光线亮起,叶满停止咀嚼动作,腮帮子鼓鼓的,转动眼珠向韩竞看。
韩竞动作有点生疏,头发漏下几缕,又用另一只手拢起,他低垂着眸子,模样有些专注。
叶满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触角都被韩竞给抓住了,头皮阵阵的麻,手臂上起了一层不适应的鸡皮疙瘩。他不知道韩竞要干什么,一动不敢动,只能跟着他的动作,翻着眼睛向上瞧。
然后,后脑勺的厚厚头发也被拢起来,攥到头顶,缕成一束。
桌上交谈声自然和谐,风吹来了食物香气,晃动了院里的绣球花。
叶满觉得头皮紧了一下,接着,他的触角——不,是头发,被从后脑勺扎起一个小尾巴。
几缕碎发零落散在他鼓鼓的脸颊,那张俊秀干净的脸露出来,没有头发遮挡,世界的视角都不太一样。
韩竞倾身过来,从前面看他的脸,离得有点近了,能察觉他呼吸带着一点酒气,有点烫,让叶满半边脑袋都发麻,半天缓不过来。
太吓人了,韩竞像噬魂怪,叶满想。
他吃完那块儿豆腐,不动声色把自己挪了挪,远离韩竞四五公分,韩竞喝了口啤酒,垂眸看那空出的几公分距离,眸光微哂。
叶满不知道韩竞什么时候买的皮筋,心里乱糟糟的,有什么念头,又胆怯地不敢深想。
他觉得扎起头发很不习惯,不过别人倒是没什么大反应,因为他们之前不认识叶满,也不知道他是扎头发还是没有的,所以并没有投以太异样的目光。
叶满低估了今天社交的难度。
如果他能预料,他一定不会在那个说他们“浪漫”的男人跃跃欲试跟他搭话时,出于礼貌回应他。
夜深了,天上亮起了星星。
那长得神似李逵,名叫钱秀立的男人趁韩竞起身,端着酒一屁股坐到叶满身边。
他十分自来熟,对那些信也特别感兴趣:“听说上一封信是在德钦。”
叶满:“嗯。”
钱秀立:“剩下的呢?”
叶满低头吃一块儿豆腐,含糊地答:“韩竞……竞哥说,得沿着国境线走。”
钱秀立问他:“去大理吗?我在大理做生意,去我那儿玩玩。”
叶满摇头:“应该是直接去贵州。”
钱秀立若有所思:“那就是说明,当时那些信的主人也是沿着国境线走的。”
说起谭英,叶满正式了点,他点头,说:“她是一位徒步中国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