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阳光从窗口晒进来,他盯着看,一直盯着看,直至视线被阳光照得越来越暗。
他闭上眼睛,视野里一片血红。
房门被打开,叶满听到了脚步声,这么多天,他已经熟悉了韩竞的脚步声。
他嗅到了饭香,然后听到韩竞说:“川菜,应该和你的口味。”
叶满心脏发紧,缓缓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韩竞已经在沙发上坐下,那样高大的身材,放松地叉开腿坐着,几乎将沙发填满。
叶满逆光看过去,看不太清韩竞的表情,只觉得世界惨白。
“哥,我跟你说件事。”叶满心虚地开口道。
“说。”韩竞停下动作,态度挺认真的,也像是早就有准备了。
“我……”叶满努力和他对视,他不能再逃避了:“去过松赞林寺,我就要回去了。”
韩竞有那么几秒没说话,他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叶满吓得往后缩了缩。
韩竞没过来,而是将房间里的遮光窗帘拉上了,刺眼阳光被遮挡,世界变得柔和。
叶满睁开眼,眼前坠着阳光留下的蓝紫色光斑,随着眨眼忽明忽暗,他看向窗边背对他的那个男人,那光斑就渐渐坠落。
“很急吗?”韩竞侧身看他,脸色有些淡,用叶满的视角看,他的唇角微抬,有些嘲讽。
韩奇奇站起来,左右观察对峙的两人,也有点紧绷。
叶满又提前撂挑子了,无论是恋爱还是一起同行。
他心里很虚,觉得对不起韩竞,他坐起来,盘着腿,双手紧紧揪着自个儿脚丫的拇指,口齿紧张又笨拙地说:“我有、有很重要的事。”
韩竞从窗边侧过身,定定看他,这种氛围,叶满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这样抻着的紧绷里,叶满终于听到了韩竞的回应,他的声音低沉好听,没什么火气,他那样认真地看着叶满,说:“小满,试着和我说一次吧。”
叶满忽然想哭,他恍惚有种自己被宽恕的错觉,溺水般的无助压力沉浮里,他就像看到了一只手,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握上去。
握上去,他要面临着被讥讽嘲笑、被教育打击、被重新推下去的危险,那更加恐怖。
“小满,”韩竞又一次开口,平稳地说:“我觉得,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
这句话让挣扎中的叶满心口一震,他怔怔看着房间里那个男人,他都有点忘了自己已经和韩竞同行多久,只错觉很久很久了。
他不知道怎么定义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不知道韩竞如何看待两个人的关系,他本以为韩竞要报复,但韩竞没有,他以为韩竞会在中途睡他几次,睡腻了就离开,但韩竞也没有,连主动亲密碰他一下都没有。
这个男人出奇的耐心,又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心思深沉,叶满这样笨拙的人根本没法看透他。
可如果他说是“朋友”,那就是朋友吧。上一次他没有任何解释断了俩人之间的关系,这回怎么也得有个交代,做人不能太过分了,可着一个脾气好的人反复折腾。
叶满用力捏自己的脚趾头,勉强靠疼痛缓解焦虑和害怕,他深深呼吸了一下,涨红了脸说:“我得去自首。”
叶满经不住事儿,一点点破事落在他头上,都像压了一座山,这件事儿在他心里压了两天,两天里,他只要看到手机,都会惊惶。
他把自己正充电的手机拔下来,解锁,递向韩竞。
男人抬步走过来,顺势要在床边坐下,叶满都没有留意的情况下,韩竞忽然顿住。
他绕过叶满那铺了干净绿色床单的床,坐到另外一张床上。
两张床离得很近,韩竞的长腿几乎伸不开,他倾着身,双臂撑在膝上,握着他的手机,垂眸看屏幕,中间没有任何发言。
那是王壮壮这几天里给叶满发的消息。
叶满觉得生长在底层社会的自己的肮脏不堪正一点点暴露在韩竞面前。
王壮壮骂了好几天,话很脏,他说那天在场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自己被单位开除,孙媛又报了警,这会儿他的家里人都知道了,未婚妻太作,婚也退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叶满。
“如果你那晚上装死,我上了她她就不敢闹了,你也能爽一下,你不是一向会装死吗?那会儿装什么好人?”
“你工作也丢了,落下什么好处了吗?脑子有病吧?”
“赔钱私了,一口价五万。”
“你怎么没在家?不回复我就开锁进去,你等着看看自己家会变成什么样吧。”
“我告诉你,我昨天去验伤了,头被你打坏了,你等着我报警吧。”
“不给钱我就让你坐牢!”
……
东达山,叶满打开手机看到了孙媛发来的消息,她回去报了警,但是因为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发生,也没法立案,只口头警告两句,倒是那个视频给他们惹了麻烦,副所长老婆来单位好几趟,所有人都知道那事儿了,副所长正准备起诉她和叶满。
房间里只有手机传出的时间回放,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叶满的脖子,把他狠狠摁回那个不见光的泥潭。
在他浑身发冷时,视频停了。
“小侯说你那天去客栈的时候很晚,”韩竞完完整整看完了孙媛给叶满发的那条视频,那晚上的所有事都清晰明了,他皱眉说:“原来是因为这个。”
叶满轻轻抿唇。
韩竞拧眉,又拉了一遍叶满打人那一段。
视频里的叶满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浑身都是戾气。
可他大概没有打架经验,动作乱七八糟,多数都打空了,而且打到的地方都伤害性不大,也不可能造成什么重大危害,加上那人很胖,轻伤估计都够不上。
“你害怕他把你送监狱?”韩竞开口道:“没事,这么点伤不至于。”
“不、不,只是……”叶满焦虑地解释自己的害怕:“我怕警察、怕警察找我。”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蜷起的苍白指尖,缓缓开口:“我看到警察会发抖。”
这世上怎么会有没做过坏事的人怕警察呢?
叶满就是这样一个奇葩。
他的身体向后坠落,“砰”地倒在床上,潮湿的声音轻轻在安静的房间响起:“我见过警察,好多人,带着枪,闯进家里面找刀,我害怕他们把我也抓走。”
这是叶满第一次对韩竞具体说起自己以前的事儿。
其实这时候在他看来,见多识广的韩竞可能也不会对自己这个没见过世面乡下青年的庸俗经历产生多大兴趣。
他害怕和警察打交道,根本没法理性思考王壮壮到底有多少虚张声势的成分。
韩竞关掉手机,坐在床边,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床上躺着的青年,那人平躺着,望着虚空,灵魂那样轻,可壳子那样重。
“找什么刀?”韩竞问。
“我爸杀人的刀。”叶满干涩答道。
第45章
房间里很静, 光线昏暗,影子模糊。
韩奇奇很香,叶满轻轻嗅着它, 缓缓开口, 说起了那段他最艰难的日子。
他高中时曾经历过一场旷日持久的霸凌, 无数次站上顶楼, 却始终没跳下去。
那会儿他身边有一个人总是陪着他, 那是一个很帅的男生,是他同桌,是个很温柔的慢性子,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对叶满无条件好,无论别人怎么说他坏话,那个人都不会有丝毫态度变化, 他偶尔会给叶满带吃的, 也会带叶满回家吃饭。
他叫周秋阳, 是个城里孩子,那个已经褪色的青春里,他永远把叶满放在第一顺位, 给了他绝对的偏爱。
这样说有点怪, 但是他们绝对只是朋友,没有任何杂质。
如果没有他的陪伴,他或许就跳下去了, 那样就不用每天承受心脏油煎火燎一样的日子。
那一年暑假,夏天村子里的日子很宁静又热闹,妈妈吃过饭就去姥姥家串门,爸爸没在家吃, 家里就剩下叶满自己。
他记得那天的太阳明亮,万里无云,夜色降临得平平稳稳,没有一点错处。
只有他一个人吃饭,他可以磨蹭一点,可以放松一点,胃口也会好一点。
他还记得班里那个男生给他发那条消息时,他心里的开心和羞涩,伴随着剧烈的心跳。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条短信上,所以当爸爸带着难得的笑意走进屋里来,他也没有太多戒备。
那天夜来了还没开灯,屋子里有点暗,他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看,就见爸爸走了进来,他难得心情好,脸上笑容很大很和善,叶满也稍稍开心一点,问:“你吃饭了吗?”
爸爸笑呵呵说:“吃了,你多吃点,看你瘦的。”
叶满的手紧紧攥着手机,藏在身后面,他看爸爸在翻箱倒柜找东西,问:“你找什么呢?”
爸爸从角落里抽出一把杀猪刀,握在手里,向外走。
叶满觉得有点奇怪,问了一句:“拿刀干什么?”
爸爸笑着抬抬手,轻飘飘说:“杀猪。”
叶满脑子笨,或者说他一直没有向深了去想一件事的能力,他只要去深想一层,就会听到一个声音:你是错的,猪脑子,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敢多想一步我就打死你。
叶满的精力被短信分散了,也只是觉得有点“不对”,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谁家晚上杀猪”的念头,然后听到爸爸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爸爸慢悠悠出去了,叶满偷偷把那个爸爸早就不用的破手机拿出来,握在掌心反复看那条消息,悸动得手脚发麻。
班里那个超级学霸对他说:“叶满,我喜欢你。”
那样震惊的动荡里,叶满忽然看到大门口有人快速跑了进来。
叶满对人的剧烈肢体动作很敏感,那人是邻居,边跑边摆手,让他下意识产生不详的预感。
“快去找你妈!”那邻居说:“你爸把人给杀了,警察把他带走了。”
叶满听到,天空坍塌的声音。
他人生第一次被说喜欢,在自己的灵魂入狱那一天。那句告白,他最终也没有回应。
那是一段黑暗的记忆,即便过了十几年,仍让叶满喘不过气。
妈妈连夜去了城里,去了公安局,叶满一个人在家,守着空荡荡的房子。他呆呆想想,爸爸没事吧,他现在饿不饿?今天电视里有他最爱的电影。又想,妈妈从来没出过远门,又怕见城里人,她一个人会不会很害怕。
他想不通,爸爸拿刀去杀人之前为什么要对自己笑。
又想,爸爸拿刀是真的会杀人的。
小时候那么多次,男人拿着刀对叶满和妈妈挥来挥去,没落下来过,叶满虽害怕,但错以为他不敢杀人,这一刻他终于确定,爸爸的刀可以落下来,会杀掉人,会把刀插进人的身体。
爸爸不要出来了,叶满惊恐地想,他永远不要出来了,自己也会被杀的,自己肯定有一天会被他杀死。
他这样缩着,身体开始变冷,家里的烟火气渐渐散了,他无事可做,就把被褥铺得厚厚的,拿出暑假作业开始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