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呆呆地说:“捏背,每天都捏背。”
韩竞:“……”
韩竞说:“趴下,我给你捏背。”
叶满迟钝地定格,几秒后,渐渐顺从地趴了下去。
这个高度韩奇奇能碰到他了,不停舔他的脸试图唤醒,被韩竞拎起拿开。
他给叶满盖好衣裳,隔着一层衣料,熟练地给他捏着背上的细肉,捋着脊椎慢慢向上。
叶满睁着的眼睛缓缓闭合,随着韩竞的动作,一点点安静下来。
直至浓夜重归寂静。
韩竞守在他身旁,很久没有动作。
黑夜吞噬了高原夜色,绒赞卡瓦格博峰下,一个小小的孩子迷失在暴风雪的夜,他踩着厚重的雪,孤独地向大山而去。
走着走着,他忽然看见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背着很大的行囊,匍匐在朝圣路上。
小孩子踉踉跄跄追上去,跟着她的脚印,艰难地向前。
帐篷里宁静安逸,户外灯打开了,挂在头顶,叶满的笔记本在刚刚的挣扎中掉落,翻开一页。
韩竞低眸,看清了上面板正得略显稚气的字迹。
——
八月八号,我们抵达了德钦县城。在这里遇到了当年的老邮递员,也第一次从人的口中听到谭英的名字和只字片语的事迹。
她是一个徒步中国的背包客,老邮递员不知道她的年纪,只一直称呼她为“汉族姑娘”。
我听说了一点她的事,她在德钦停留那个冬季,雪下得很大很大,而梅朵吉信里的场景,老邮递员也亲眼见证过。
那天她背着包来到县城,帽子上、睫毛上都落满了雪,可她整个人都是热的。
无法用语言形容,可见过她的人都会有那种感觉,她热气腾腾,充满精力、机敏、满是正气。
老邮递员看着那个像雪人一样的背包客,看着她怒气冲冲地抓起雪向日本人丢去,在中日友好的年代里,她表现得非常不友好,她痛恨着那些人,如果不是被人拉着,她或许会上去殴打。
老邮递员说起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仍然记忆犹新,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七年。
她在我的脑海中又清晰一点,像是一幅铅笔画,笔触虚线勾勒起边缘,又描深一笔。
她在梅朵吉家里住下,每天都帮着梅朵吉和她的妈妈做事,她很能干,什么都会做,那家只有两个人,每天工作很重,梅朵吉有先天性心脏病,谭英的到来,让她们一家轻松了不少。
她们都很喜欢谭英,梅朵吉的妈妈拉忠给谭英梳起藏族女人的辫子,在一次老邮递员去他们家里送粮食时,看到她们围坐在火炉边,谭英穿着他们本地的藏式黑色百褶裙,拉忠为谭英编着辫子,红布包头。他喝了梅朵吉递来的酥油茶,短暂一碗茶的时间里,他曾与谭英交谈过几句,印象里,她是一个大方的姑娘,藏语说得好,说话就会先笑,眉眼灵动,可惜,当我再让他描绘细致时,他的记忆已经将谭英的面容抹去了。
我只能用想象力推测,她一定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有一张美丽的脸孔,所以才可以受人喜欢。
可我仍然无法理解,人们之间的牵绊怎么会如此深厚,我知道,假如我去世了,不会有人替我去磕十万长头,让我替别人磕,我也是不愿意的。
我无法理解梅朵吉和谭英之间的友情,也不理解贫瘠生活中让人们感到内心安宁满足的宗教信仰,总觉得那是被过度美化过的,有表演成分。
我没有信仰、没有朋友、现在甚至没有家人,我当然知道我的思想自私偏激,当德钦的雨停时,我抬头看见蛛网上那只曾爬上我的脸的黑蜘蛛,仿佛听到它说:那是因为你的精神很穷。
……
那个青海男人借给我一台相机,好像很贵,拍照很好看,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
我坐在崖顶拍摄卡瓦格博,脚下是上下雨崩,风吹来时,我仿佛听到了雪山的语言,就像小时候我坐在白色的盐地里,天空同水鸟与我对话一样。
我对雪山说:我叫叶满。
雪山回应我说:你的话好多。
姥姥说,说话太多会短命,我就闭上了嘴。
——
叶满已经睡着了。
韩竞把他抱起来,放进睡袋里。
一道平直的拉链声后,睡袋拉好,就像叶满未曾梦游过一样。
户外灯关了。
韩竞躺回去,手臂抵着双眼,沉默下来。良久,他低低抽了口气,想起刚刚听到叶满与雪山的对话,微微皱起眉头。
叶满醒得很早,醒时天正青。
韩竞还在睡,露营地里安安静静。
他没有昨晚的记忆,只觉得昨天睡得很好,一早起来难得神采奕奕。
他解下毛线,抱起也醒过来的韩奇奇,小心拿起相机,从帐篷钻了出去。
天已经开始亮,但是太阳没出来,最后几颗夏日星辰还坠在天空,坠在梅里雪山上方。
天冷,风有点大,叶满在昨天的地方坐下,捧着相机拍远处的山。
韩奇奇从他的衣服里露出一个脑袋,也好奇地看远方。
“韩奇奇,”叶满眸中映着远方雪山,低低说:“你为什么会被丢下?还是说你本来生在旷野?”
韩奇奇歪头,好奇地看他。
叶满:“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主人?”
韩奇奇不说话,但舔了他。
叶满按下拍摄,一张画面定格,下一幅画面又出现,天光青而静谧,叶满平时最讨厌凌晨时间,他的记忆里都是小出租屋里青灰的潮湿,那会唤起他的焦虑和无望,现在在空旷的天地间,面对雪山和星辰时,他却没有那种感觉。
大自然透明的风舞动着他凌乱的黑发,他的皮肤凉丝丝,手也凉丝丝,但心口很烫,因为韩奇奇在那儿。
“我不会养你了,”叶满轻轻解释:“回去后,我连养自己的精力都没有,而且在那个屋子里的我很怪,如果任何东西踩我的地板,碰我的床,我都会崩溃,我会不理你,会讨厌你,那样你会伤心。所以,我会拜托韩竞,如果他不能收留你,就帮你找一个脾气好的主人,我会给你的新主人很多钱。”
韩奇奇迎着风,被吹冷了,缩回小狗头,埋进他的黑色厚衣服里。
叶满觉得它同意了,就继续拍摄神山。
他拍了好多张照片,就像以后不会再来一样。
直至天空更加明亮,山下开始有车上来,露营地开始有说话声,韩竞从帐篷里出来,动作略仓促,看到叶满的背影时,他稍微松了口气,向他走过去。
而就在此刻,他抬起头,看向远山,一抹耀眼的光芒出现在天地之间。
“是日照金山!”
“太震撼了!”
“快!快拍下来!”
“天啊,我快哭了……”
模模糊糊的话语,被晨风吹往四方,叶满在呼呼的风声中,仿佛辨别出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她说着藏语:当一个人的勇气、运气、人品打动绒赞卡瓦格博,才能看到日照金山。
仿佛是真的在身边响起,又好像来自远山,叶满直起腰张望,天地空荡荡,忽然觉得,那或许是神仙说的话。
他呆呆看向那座金色山峰,他从未见过这样完美的调色,浓金的雪光、青色的山影与天空,山顶的云瀑流动,好像燃起的金色火焰。
太耀眼了,相机无法模拟人眼看到的美,文字也无法描述那样的光芒。
叶满的心脏莫名开始砰砰跳动,唇角也扬起,露出一个难得的纯粹的笑容。
“小满。”身后有人叫他。
叶满转头,那抹灵动而温暖的笑容仍停留在脸上。
他看到了韩竞,忍不住和他分享他这一生少见的美景,他的手向后指着那座金色山峰,说:“韩竞,你看,日照金山!”
韩竞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他脸上,慢慢放下举起的手机,抬步走过去。
“要给你拍一张照吗?”韩竞问。
“不了。”叶满摇摇头,淡淡说:“我不爱拍照。”
那是叶满与神山最后的告别,他在悬崖边上垒起玛尼堆,韩竞和他一起,帮他把一块块石头叠高,然后系上彩色布条。
天一点点亮起,叶满开始祈福,他的祈福二十几年没怎么变过,不走心,反正神仙也听不见他的祝祷,他说出来都是让别人开心的。
他说:“希望家人健康,世界和平。”
韩竞低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太阳落在身上时,日照金山已经消失,白色飘渺云雾再次笼罩在卡瓦格博峰,连山影都不太能看清。
露营地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走了,隔壁房车那只大金毛摇着尾巴跑过来。
正要上车的叶满保护好韩奇奇,可看着那只金毛不太聪明的友善样子,又犹豫了。
他试着半蹲下来,把胆小的韩奇奇放在地上,说:“你应该试着交一些朋友,不要太孤单。”
韩奇奇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强撑着站在原地,害怕得由着金毛嗅它,最后的最后,它也摇摇尾巴,小心上前,嗅了金毛的屁股。
“你们也要走了?”房车的中年男人问:“去香格里拉?”
叶满腼腆地点点头,答话时认真规矩地像个小学生:“要去松赞林寺。”
天空明亮,阳光照在山上,也照在一座座玛尼堆上。
“咱们正相反,”男人走过来,笑着说:“留个微信吧,我们环游全国,说不定以后还能在哪里碰到。”
叶满摸出手机,手机开机时,他的心脏跳得不安。
他尽量忽略里面弹出的消息,扫了码。
金毛恋恋不舍地被主人薅走了,韩奇奇站在原地歪头看它,没有动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满低下头,看着上面出现的新好友。
一对夫妇,加一个金毛狗头,笑得明媚张扬。
“哥。”叶满把手机关机,回头说:“今天我来开吧。”
叶满会开车,平时在家里也会开他爸的车,技术还行,但是走不了太险的路。
他之前跟韩竞说自己不会开,是不想让他把车留在自己那儿,他不知道韩竞还记不记得那句话,反正韩竞没提。
男人坐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说:“还有二百多公里,累了跟我说。”
叶满应了声。
车平稳向前滑动,逆着晨光,向山下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