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很难受,那种难受在于他真的觉得对方很对,因为他说的一切都好像是一个情绪稳定、优秀的人会做的事。可叶满不行,他只觉得那很重很重,自己照做了几回,完全是东施效颦,压得狠了,他甚至会吐。
韩竞不了解他,他们也不算熟悉。
自己刚刚的行为很差劲,他自个儿知道,没人应该为自己的坏情绪买单。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韩竞,又为自己的情绪感到一种强烈羞耻,不知道怎么解决的他,只能保持沉默,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给韩竞添堵。他想,不出意外,两人之间的关系会就此形成恶性循环。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掺杂在地面的碎石里,破碎斑白,连着的山上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却难掩荒凉。
车在缓缓前行,跟随前面的车,上了公路。
这边正修路,路况不大好,车很颠簸,加上下雪和高海拔,所有车都走得小心。
叶满呆呆看着窗外,嘴唇苍白干裂,却并没有喝水的欲望。
他在思考着刚刚收到的消息,想着,自己或许是时候回家了。
眼睛空荡荡,映着窗外的惨白,他知道这是自己今年见到的第一场雪。下面是澜沧江,上面是五千多米的东达山,经历难得,他想努力记住这里的壮美,可到了脑子里又空了,他记忆力开始变差。
可这样看着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聚焦,盯着后视镜。
这条烂路并不宽敞,一辆辆大车卷着沙尘与乱雪轰隆隆向前走,只是经过,那样巨大的车都会给人一种强烈压迫感。
一般理智点的人都不会在这种路上和大车抢道,但是这么一会儿,就有不少小车见缝插针,跑到大车前头去了。
韩竞低低说了一句:“这条路上不讲规矩的人越来越多了。”
声音很低,有些无奈,像在自语,在这沉默了很久的车里却很清晰。
是个机会!
那句话说完,叶满终于找到机会,想要搭茬儿缓和一下气氛并且道歉,张张口,却是急促的:“韩竞,快停车!”
韩竞经验丰富,立刻扫视周围环境,很快就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什么。
他在路边停了车,叶满快速推开车门,向后跑。
滚滚烟尘里和大雪纷飞里,大车轰轰经过的拥挤山路上,一个穿着单薄的小男孩儿徘徊在大弯道的路中央,正捏着小手无助地四处看,嚎啕大哭。
身旁是几十吨的卡车,拉着煤炭、水泥,在这样的破路上摇摇晃晃,掀起的土糊了小孩儿满脸。
叶满什么也没想,死死盯着那抹蓝色的影子,他忘了在高海拔地区快速奔跑会带来的后果,也忽略了这种路上的车是多难控制,他尽自己此生最快的速度,跑到小男孩儿面前把他一把抢起来。
那同时,他看到一辆轿车直直向他们开过来,没有减速。
叶满的耳朵里一阵嗡鸣,整个世界震荡,身体僵硬得迈不开步。
这时候,他听到韩竞的声音,穿透轰鸣的车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大吼了一声:“小满!躲开!”
好像按下重启键,叶满抬腿向路的边缘跑,他的世界好像在那时停留了很久很久时间,可是前后也不过几个呼吸,外人看他的速度非常快。
那辆车碾过他们刚刚站立的位置,副驾心惊胆战地开窗向他们喊:“车高反了,熄火都停不下来,你们没事吧?”
叶满摇摇头,紧紧抱着孩子,韩竞快步走过来,背对车流,挡住叶满。
小孩儿吓得狠了,浑身都在发抖,路上都是车,也不敢多停留,叶满抱着啼哭不停的孩子,尽量用自己最最柔和的语气问:“爸爸妈妈呢?”
小男孩儿六七岁的模样,个子小小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天蓝色的卫衣,在这车来车往的318国道上,像一片蓝色无依无靠的雪。
身上的寒气变弱,一件外套盖住叶满的双手和孩子的身体,叶满抬起头,撞上了韩竞的眸子,那高大的男人站在飞雪里,青灰色的天幕下,因为短寸头和棱角硬朗的面部轮廓而显得凶悍野性的男人,深邃的黑眸里映着自己的影子。
没有厌恶,没有探究,没有小心翼翼,他也没看小孩儿,只看着他。
那稳定的目光,让叶满渐渐感觉到了一点安全。
也是这个时候,叶满觉得自己腿软了,心跳得极快,是高原反应引起的体力透支,他的身体在发抖,可抱孩子的手却很稳。
路上的车一辆辆驶过,没有一辆减速停留,叶满看着小孩儿,轻声说:“不要害怕。”
越野车正在原路返回,去往左贡,车里开着暖气,小男孩儿坐在后座上,裹着厚厚的衣裳,仍冷得发抖。
小狗怕生人,躲在座位底下角落里不敢靠近,拿一双眼睛怯生生盯着陌生人,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白。
叶满吸着氧气罐,另一只手将一瓶氧气罐扣在小孩儿的口鼻间,氧气一点点充足,叶满的身体稍稍好受一点,从口袋里翻出巧克力,放在小孩儿的手上。
“可以告诉叔叔,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路中央吗?”叶满语气柔和,再一次问道。
孩子年纪太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可叶满还是努力听懂了。
“爸爸、妈妈、吵架,”小孩儿的衣袖已经被泪水染湿,他明显也很怕生人,眼神和身体都有种瑟缩感,干燥的脸上满是红血丝,哭着断断续续道:“爸爸每天、都很生气、他们吵架、妈妈哭着说要把我扔掉、爸爸就打开门、把我丢了。”
叶满头皮一阵发麻,颅内陡然的压力让他闪回了无数次的黑色童年,他挽起小孩儿的衣袖,这才发现,他的左臂骨头有点错位。
“哥……”叶满心惊胆战,脸色苍白,说:“他胳膊好像错位了。”
韩竞“嗯”了声,语气平稳地说:“我开快点。”
叶满小心检查小孩儿的身上是否还有伤,那样一步步的动作里,他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也被扔掉过,很多次,这是多么类似的场景啊……
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那个总是在冰天雪地里奔跑的孩子。
他拿着湿巾,一点点擦着男孩儿的小脸和小手,眼泪顺着下巴无声滑落,落在自己的衣裳上。
“哥哥。”
小孩儿细细的声音让混沌的他惊醒,他连忙住手,轻声问:“弄疼你了吗?”
一只小手摸上叶满的侧脸,擦掉他的眼泪,男孩儿哽咽着说:“哥哥不要哭,瞳瞳不疼。”
叶满一怔,余光里,他看到韩竞的眼睛,从车内后视镜里向后看了一眼。
他下意识避开,缓了两秒,他继续给小孩儿擦脸,轻声说:“不,你很疼。”
小孩儿仰头看他,张张嘴,又说:“瞳瞳不疼。”
叶满摇摇头,注视他的眼睛,说:“你知道自己很疼,手臂疼、腿疼、脸疼、心也疼,别人不知道你疼,你自己得知道,不然的话,你就会把自个儿给忘了。”
小小的孩子茫然地看他,半晌,嘴唇憋了憋,大颗眼泪滚了下来,哆嗦着嘴唇说:“哥哥,瞳瞳很疼,头也疼。”
叶满轻轻抱住他,给他吸氧,低低说:“我知道你很疼,我们很快就会到医院了,想吃点东西吗?”
小孩儿乖巧地靠在他怀里,长长眼睫粘着泪珠,隔着氧气罩虚弱地说:“瞳瞳想要爸爸妈妈。”
叶满打不通那两个人的电话,山路上信号很差。
小孩儿在他怀里睡着了,叶满觉得自己很累,可精神却很亢奋,他从后座看前路,韩竞正在加速超车,过了那段烂路,这边的公路表面很好很稳。
叶满想起韩竞刚刚说,这路上讲规矩的越来越少,叶满没走过这条路,但也知道这会儿韩竞不太讲规矩。
车里安静下来,叶满握着手机,试图联系上那对父母,这一次拨通了,刚“喂”一声,信号又断了。
“小满,”前面的韩竞开口道:“你座位下的黑箱子里有卫星电话,先给警察打,让他们联系。”
叶满呆了呆,弯腰小心把箱子抽出来。
刚想打开,却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小狗一直缩在角落里,夹着尾巴,像是生怕被遗弃、正努力降低存在感,它那样仰视着自己,就好像幼时的自己仰望着自己的父母。
叶满很难受,他知道自己错了,伤害了它,可他又不敢靠近韩奇奇。
他怕韩奇奇看到了自己糟糕的一面、讨厌自己,“咔哒”一声,手打开箱子开关,叶满沉默垂下眼眸,拿出卫星电话。
这东西他是第一次见,觉得很像九十年代的老年机,他没见过,怕给弄坏了,也没敢按。
这时候,韩竞的右手从方向盘上挪开,目光仍盯着前方的路况,手摊开,伸到两个座位之间。
叶满立刻把电话放在他的手上。
韩竞熟练地在上面按下一串数字,速度很快,电话电话通了。
外面的雪已经消失,只有挡风玻璃上还少量残留,雪山被抛在了后面。
叶满认真听着韩竞说话。
“我们在东达山上捡到了一个小男孩儿,现在正在把他带下来。”
“六岁,据他说是他爸把他扔下车的……嗯,检查了,目前只能确定手臂骨折,多处擦伤,我会直接送他去人民医院……”
“好,我开黑色酷路泽,车牌号是……大约半个小时后到。”
“嗯,问出来了,电话是……你们联系他家长吧。”
小孩儿只把电话号码说了一次,韩竞一直在开车,但是却记得分毫不差。
韩竞有一个很聪明的大脑,叶满现在已经记不住那串号码了。
挂断电话,韩竞继续开车。
叶满低头看着半昏迷的男孩儿,除了给他吸氧,他现在没有任何能做的事。
“小满。”
混混沌沌中,叶满听见韩竞开口说话。
“我们今天不走了,在县城住一晚吧。”
现在时间还不到中午,但处理完事情不一定什么时候了。
“嗯。”他敛眸,轻轻答道。
“有点累。”韩竞忽然说。
叶满一怔,连忙抬头看他,语速有点快:“是开车很累吗?高反了吗?我来开吧。”
这会儿他都忘了自己曾对韩竞撒谎,说自己不会开车的事儿。
说完那些话时,叶满心底忽然产生一点疑心,他黯然而歉然地想,是跟自己一起相处才累的吗?
心胸狭隘又过于敏感的他听到韩竞懒散地说:“肩酸,晚上能帮我捏捏吗?”
叶满歪头看他,反应了一会儿,心渐渐松下来,轻轻弯唇说:“好呀。”
韩竞慢悠悠调侃:“按时给你付费。”
叶满小声说:“免费的。”
韩竞始终很稳定和他说话,没有刻意提及刚刚的事,让叶满变得不再那么紧张,对抗感也少了很多。
“这条公路上遇见这种事很常见,”韩竞开口道:“有朋友做旅行社的,天天在这条路上往返,什么事儿都能碰见。”
叶满注意力被吸引,问道:“也遇见过扔人的吗?”
韩竞沉默了一下,说:“有,把同伴往车下一赶,踩着油门就走了,留着人在这高原的路上走,没水没粮,走到缺氧,等救下人追上去劝,运气不好人家还会骂你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