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只肥肥的土拨鼠向叶满靠近,它们趴在地上捡枣子。
一只一只穿皮草的肥家伙,被川藏线的游客喂得毛皮发亮,看上去非常萌。
叶满不停后退,一不留神脚下一拌,他摔坐在了地上,枣子掉了一地。
土拨鼠慢吞吞围了过来,呆呆看他,然后开始捡枣子。
叶满呆滞的样子和土拨鼠别无二致,他想,我快要被土拨鼠包围了。
韩竞已经走了过来,叶满心想终于有救了,可是看到韩竞站在一旁,正悠闲地拿着手机拍照。
这个携带鼠疫……叶满那想象力丰富的大脑已经飙出二里地了,他想象自己被传染上鼠疫,变成一个绿色冒坏水的病毒人,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变成一片焦土,寸草不生。
他胆子小,被吓得头皮发麻,抬头看韩竞,张张嘴,却没说出求助的话来。
他不擅长求助。
两个人忽然对视上了,都是一怔。
韩竞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挪开,落在叶满的脸上,眸色复杂。
他们都记着这样的对视,毕竟才过去没多久。
在叶满的出租屋里,他也是这样柔软又无助地看着自己,只不过是在床上。
那一天,是两个人对彼此好感的巅峰。
叶满垂下视线,余光里看到韩竞的手伸进黑色冲锋衣口袋里。
一把枣扬在了空气里。
几只土拨鼠扭着屁股从叶满身边跑走,跑去捡枣子。
一只手伸到叶满面前,阳光穿透了修长有力的手指指缝,在露珠上筛下一片彩虹色的光影。
叶满呆呆盯着那片影子,忽然感觉到眼球有一点暖,晨光安静的暖,他有好多好多年没有触摸过,这个世界的温度。
他抬起手,搭在韩竞的掌心,被稳稳握着,拉了起来。
而后他快速收回手,温暖一瞬即逝。
叶满拢起衣服,闷头向公路方向走,走出一步,忽然觉得身体沉重。
低下头,就见一只土拨鼠正抱着他松开的鞋带,傻傻地仰头看他。
叶满默默把腿往回拔,土拨鼠变成了拔河鼠,正试图把他的鞋留下。
叶满开始紧张了。他看着土拨鼠露出的黄板牙,很怕它不讲道理,上来把自己当枣啃了,并且脑袋里迅速浮现自己变成一块儿木头,土拨鼠眨眼之间把他啃成土拨鼠的样子,自此他成为了318国道上的一个土拨鼠路标。
韩竞留意到动静,快速走回来,俯身准备动手。
这时,他们听到清晨里一连串威胁的吼叫。
没有毛的小狗扒在半降的车窗,向这边龇牙,叫得很急,极凶残,土拨鼠的爪子一松,吓得扭着屁股钻进草地上的的土洞里,眨眼消失不见。
叶满拉开车门时,他捡的小狗冲上来,对他到处嗅,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哼唧声。
叶满不懂小狗的语言,轻轻把它抱在怀里安抚。
他功利地想,这只小狗一定怕自己丢掉它,又变成流浪狗,所以才会这样保护自己。
没毛的丑小狗不会知道叶满的想法,它舔舔叶满的手爪,然后趴在他的腿上,老老实实打瞌睡。
“刚刚那只土拨鼠……”韩竞关上车门,发动汽车,叶满困惑地说:“它为什么不让我走?”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土拨鼠,他发达的想象力已经在脑海里演了一出大戏,有个小人在叶满脑袋里捧着因懊悔而碎掉的心,或许是土拨鼠家庭里有成员病了,被狼或者鹰咬坏了,胆小的土拨鼠鼓起勇气向叶满求救,叶满却离开了,它只能悲伤又无助地钻回洞里,绝望地看他离去的影子。
“它喜欢和你玩。”韩竞说。
叶满还沉浸在小剧场里没出来,慢半拍道:“什么?”
韩竞戴上墨镜,平视前方,说:“你没发现吗?你很招小动物喜欢。”
叶满:“……”
他低头看怀里睡觉的没毛小狗,抿唇,没说话。
他以前是知道的,后来丧失了这样的能力。
他小时候坐在树下发呆,就会有燕子麻雀围着他飞来飞去,路过的小猫小狗小毛驴会停下让他摸摸。
他的超能力消失在自己的小猫被爸爸摔死,而自己冷眼旁观的那一天。
那之后,小动物也不愿意陪他玩了。
318国道和214国道在芒康碰头,穿过怒江七十二拐、怒江大桥,还有高海拔的觉巴山和东达山,距离德钦就非常近了。
八月初,东达山上飘了雪。
风马旗在大风中吹动,大雪裹着飞扬的龙达,坠落山崖下的澜沧江大峡谷。
东达山的垭口海拔有5130千米,是叶满所站过的最高的地方。
他裹着两层大衣从洗手间出来,快速钻进越野车,被冻得浑身发抖,越野车头已经冻上一层白,前方路上一辆大车翻了,横在路中间,大车堵了一路,交警在处理,没法通行。
天灰蒙蒙,雪落了半山的白,叶满有点头疼,身上没什么力气,这是高反的症状。
他缩在副驾上,转头看韩竞,男人正将车窗开了条缝隙,烟从那里飘出去,雪从那里落进来,落在他黑色的冲锋衣上。
叶满座位向他的方向靠,冰凉的手摸向他方向盘前的烟盒。
“就这一根了。”韩竞转眸看他,勾勾唇说:“空的。”
叶满没什么精神地收回手,高原上过于灵敏的嗅觉却让他捕捉到了靠近的烟味儿。
韩竞长长的指间夹着那还剩半根的烟,凑到了他的唇边。
叶满抬眸看他一眼,又很快躲开,低敛眉眼,咬住了那根烟。
还带着一点潮湿,烟味儿蔓延至口齿间,让他的心烧得慌。
小狗冻得厉害,趴在矿泉水瓶子灌的温水上头,浑身裹得像个粽子,没精打采得像个死掉的狗粽子,叶满木木地看它一眼,靠回副驾,打开了手机。
孙媛今天联系他了。
她回冬城处理那晚上的事儿,今天出了点意外,才来跟他说。
叶满也是才知道,孙媛回去就报警了。
在洗手间那会儿他收到孙媛的信息开始,他的情绪就不太好,不关人家姑娘的事儿,是因为他这两天脱离原来生活太远,以前的事儿跟隔了世一样,这会儿他终于又回去了。
回到那个窒息的环境、失控的情绪和生活的泥潭里头,面对他这样的人本该腐烂的人生。
他把手机屏幕微微向右斜,这是防着韩竞的一个信号,韩竞看得清清楚楚。
叶满吸烟时有些小习惯,他的牙齿喜欢啃咬烟嘴,烟叼在嘴里,但抽进去的没几口。
他垂眸看着屏幕,情绪也遮掩在那垂下的眼睫下面,偶尔会回一句话。
和他们一块儿堵在这儿的有自驾的、骑自行车的、骑摩托的,还有些外国车队。
前面的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车,滞留在这儿的游客都不会太好受,旁边那辆银色大众的司机下来看了好几回,一回比一回暴躁。
叶满深深吸了一口,把最后一口烟抽完,关上手机,眉头忽然轻微皱了皱。
韩竞问:“怎么了?”
叶满把烟头熄灭,小声说了句:“背疼。”
这不是他第一回说这话了。
韩竞盯着他的脸,却没问别的,只说道:“趴那儿,我给你捏捏。”
叶满:“……”
他眼睛里有点血丝,整个人没什么精神,脸也苍白,他摇摇头说:“不用了,太冷了。”
韩竞:“那就敲敲背。”
这档口,叶满的背后又疼了一下,酸洋洋的,也分不清是肌肉疼还是神经疼。
他抿唇犹豫着,半晌,还是摇摇头,客气地说:“不麻烦了。”
然后就转头看向窗外,雪扑棱棱吹在挡风玻璃上,斜斜积了几厘米厚,看着就觉得冷。
叶满拒绝人的时候挺不留余地的,他把所有能靠近他的门全关上,旁人靠近就碰壁。
第38章
他这性子不好, 他家亲戚说他偏激、度量小,朋友说他任性、耍脸色,以前交往过的恋人也受不了, 觉得他有精神病, 没法沟通。
叶满古怪的做法其实在他这儿有自个儿的逻辑, 他不愿意把那些负面情绪说出去、不愿意把自个儿的怨气传给别人、受了委屈也不会争取和辩解, 他的认知里, 这种时候没有人可以帮助他,就算争取辩解理性分析最后错基本也会都落自己身上。
而且他精神力量太弱了,也没法在默默消化这些的同时去迎合别人。
他只能把门关上, 关上时他的世界里就自个儿。
怀里忽然多了一个暖融融的体温,心情混乱的他觉得一阵厌烦,低头看,韩竞把那只流浪狗放进了他怀里。
叶满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双无辜的、眼睛湿漉漉的小狗, 忽然感觉它好烦, 好脏, 好丑。
小狗的爪爪轻轻爬上他的心窝,被叶满坚定地、拒绝地、讨厌地摘掉。
他有些粗鲁地推开小狗试图靠近的小脑袋,然后回避地、冷冷地说了一句:“离我远一点。”
韩竞愣了一下, 小狗茫然胆怯地看叶满, 可叶满现在无法处理这些,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自己一点也不在乎, 也没力气在乎。
他把帽子扣上,闭上眼睛,眼睛开始一阵阵发酸、灼热。
韩竞没再说话。
车里很安静,偶尔能听到雪簌簌落在挡风玻璃上的声响, 盐粒子似的。
半个多小时后,他感觉韩竞发动了车,浑浑噩噩睁开眼,看到前面堵塞的大车已经开始缓慢移动了。
叶满糟糕的情绪已经被他千辛万苦搬运了一部分到达隐藏角落几乎过载的垃圾场,放那儿堆着,整个人也稍稍稳定了一点。
可这时候,他就不得不面对韩竞,还有小狗。
他以前经常会因为自己的情绪混乱导致一堆麻烦,但是意识到这样的问题后,他一般都会和朋友提前解释,是自己心情有点不好,不要搭理自己就行了,那是极少情况,大部分时候他情绪不好,会提前避开朋友,然后找个地方独自疗伤。
他和大学时的男友也解释过,但是对方不相信,他老是觉得叶满在矫情,一切不开心只是无理取闹。他一定要刨根问底扒出叶满的伤疤,在叶满情绪低到极致时,站在他面前给他讲大道理,居高临下,喋喋不休。他告诉叶满没有人会像他这样,说叶满很任性、不像正常人,并站在第三人的“公平”角度告诉叶满,伤害了叶满的那些人的做法可以理解,他们没错,错的是叶满处理不当,用他的经验告诉叶满应该怎样怎样做才是对的,说他不够成熟,并给他制定一系列的要求,其中包括每天晨跑晚上反思什么的,让他照做,变成更好的自己。